东海之水在天赐一剑之下尚未完全合拢,万丈深渊两侧悬着晶莹的水墙,鱼虾在透明屏障中凝固成琥珀般的奇景。九公主却无暇观赏这旷世奇观,她腕间那根凭空出现的红线如灼热的烙铁,烫得神魂都在颤抖。
“周、念、尘!”她猛地揪住欲往龙宫废墟探查的儿子耳朵,力道之大让三界共主龇牙咧嘴地弯下腰,“你竟敢篡改姻缘簿?!”
天赐捂着发红的耳朵,眼底却藏着得逞的笑意:“娘,月老当时醉得把红线当面条煮,儿子不过是帮他把掉进锅里的两根捞出来搭在一起……”话音未落,九公主已扯着红线往云端飞掠。那红线在云层中发出琴弦般的嗡鸣,另一端隐入虚空,仿佛牵着看不见的风筝。
直至落在一处荒废的桃花林,九公主才甩开他的手。林中枯枝忽逢甘霖般绽出粉白花苞——竟是她的泪滴砸在泥土里催生的异象。她举起颤抖的手腕,红线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你可知强行连接残魂会惊动幽冥轮回司?若你父亲残魂因之消散……”
“所以孩儿用了这个。”天赐从怀中取出一盏琉璃灯,灯芯裹着半片焦黑的盔甲残片,“当年在青云山养母坟前找到的爹的护心镜,加上从月老那儿顺的‘定魂砂’。”灯焰跳动时,映出他眉间一闪而过的狡黠,“现在爹的残魂就寄在这灯里,等娘用溯光术唤他。”
九公主怔怔望着琉璃灯中微弱的蓝光,那是三百年来离她最近的丈夫痕迹。她忽然抬手狠狠捶打儿子肩膀,像凡间妇人教训顽童,白发与桃花瓣纠缠在一起:“逆子!逆子!”骂声却渐渐化作哽咽,“你爹若知道儿子这般胡闹……定要笑我教子无方……”
当夜宿在桃花林深处的破旧山神庙。天赐以神力重塑庙宇梁柱,九公主却坚持要用凡人之身亲手打扫供台。她跪在蒲团上擦拭斑驳的神像时,腕间红线突然发出灼目的红光。
“念尘,灯!”她惊呼着转身,见儿子早已将琉璃灯悬在供桌中央。灯焰暴涨成蓝色漩涡,庙中桃花瓣无风自动,凝成个模糊的男子轮廓——银甲残破,面容被雾气笼罩,唯有腰间玉佩与天赐怀中那枚一模一样。
残魂睁开空洞的双眼,竟依着本能念出《诗经》里的句子:“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这是当年九公主私降凡尘时,他在军营烛火下为她念的第一句人间诗篇。
九公主跌撞扑去,手臂却穿过虚影捞到满掌桃花。她猛地醒悟这是儿子以桃花为媒造的幻境,扭头怒视却见天赐口鼻渗血——以心头血滋养残魂的禁术正反噬其身!
“撤术!”她掐诀欲阻,残魂却突然凝实几分,雾气中浮出周将军额角一道旧疤。那是玄阴仙子冰棱所伤,九公主曾彻夜用仙露为他敷药……
“阿九。”残魂忽然唤出她乳名,手指虚虚拂过她白发,“你怎老成这样?”一句笑谈如惊雷劈开时光,九公主瘫坐在地,三百年的委屈决堤而出。她像个捡到丢失糖人的孩子,对着虚影絮絮叨叨:说儿子第一次走路摔进蟠桃园,说王母发现私情那日她藏起的合卺酒还在天河底,说每回月圆夜法力消失时都在想若他在定会笑她狼狈……
天赐悄悄退出庙门,指尖金焰化作结界护住方圆十里。他靠在山门上仰头饮尽葫芦里的酒,听见庙里传来母亲又哭又笑的声音,忽然觉得心口醉丹灼烫如暖玉。
子夜时分,残魂开始消散。九公主却突然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空中画契:“以吾半心为价,换一炷香的真实!”
“娘不可!”天赐冲进来时,她已将血契拍向琉璃灯。灯焰骤成金色,残魂凝实如生人——周将军眉梢的痣,握剑的薄茧,甚至甲胄上昆仑雪的寒气都清晰可辨。他却蹙眉握住九公主递来的手:“你的手这样冰?”
三人对坐供桌旁,像寻常人家夜话。周将军残魂记忆碎如残镜,时而以为天赐是麾下小兵嘱咐布阵要领,时而盯着九公主腕上红线嘟囔“月老绑得丑”。直至庙外传来鸡鸣,他忽然清醒,伸手想摸儿子头顶,掌心却穿过金冠落空。
“好好护着你娘。”他对天赐笑笑,转身对九公主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末将周破虏,今生得遇殿下,幸甚。”礼毕化作桃瓣纷扬,唯剩琉璃灯哐当坠地。
九公主徒劳抓捞空中的花瓣,忽觉腕上红线寸寸断裂。她踉跄追出庙门,见朝阳下那些花瓣落地生出血色的往生花,花丛中立着块无字碑——竟是天赐用父亲残魂气息凝的衣冠冢!
“爹说娘每年清明总要找地方哭一场。”天赐用燎原剑削平碑座,“以后就在这儿哭,儿子陪您。”他转身挨了重重一耳光,却咧嘴笑出虎牙:“反正您揍人一点都不疼。”
九公主揪着他耳朵按在碑前:“磕头!给你爹认错!”看他额角沾泥的狼狈样,又忍不住用袖子去擦。晨光中母子身影拉长在花田里,仿佛三百年前将军府某个平凡的清晨。
三日后途经江南,九公主在茶棚歇脚时盯着说书人手中的姻缘扇出神。天赐溜去街角买了包松子糖,回来时见她正把断掉的红线编进剑穗。
“缝你战甲内侧,省得下次受伤又撕衣摆止血。”她语气平淡如吩咐添茶,耳根却微红。天赐嚼着糖咕哝:“月老说这线断七日才能接,娘果然比老天爷厉害……”
棚外忽降急雨,有孩童唱起古怪歌谣:“桃花骸,红线衰,残魂归处幽冥开……”九公主捏碎茶盏——歌词暗合他们近日所为!天赐神识如网撒出,在十里外揪出个浑身符咒的探子。那人咬破毒囊前狂笑:“鬼帝陛下问公主,与死人相会可快活?”
雨幕中,九公主将剑穗系上儿子腕间:“下次再见你爹,娘要告诉他,儿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她眼底燃起三界初劫时的战意,“但现在,得先清理些聒噪的苍蝇。”
天赐低头看着那截掺了银发的红线剑穗,忽然觉得幽冥鬼帝也不过是冢中枯骨。他扶母亲上云车时,听见极轻的一句:“糖太甜,下次买咸的。”
云车驶向北荒雪原,身后往生花田却逆季绽放。有夜游神路过山神庙,见无字碑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剑刻小字:“父周破虏衣冠冢,妻云氏、子念尘立。”碑前供着半包松子糖,糖纸折成了平安结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