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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四年的秋天,似乎格外短暂,短得如同宫人们指尖流沙,尚未真切地触摸到天高云淡的疏阔,便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肃杀之气驱散得无影无踪。夏末的余热顽固地盘踞在长安城的街巷坊市,却在皇城朱红高墙之内,早早败下阵来。不过是几场淅淅沥沥、一场寒过一场的秋雨过后,那凛冽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寒意,便已悄无声息地渗透、蔓延,最终如同无形的巨网,彻底笼罩了层叠嶙峋的宫阙殿宇。

缀锦宫庭院内的草木,最是敏感。昔日也曾依循时令,繁盛葱茏,为这精巧宫室增添几分鲜活的意趣。然而今岁,它们却仿佛早早感知到了主人那根自孕后便未曾有一刻松弛的心弦,竟是比别处更迅速地显露出了颓唐的迹象。叶片边缘蜷曲起焦枯的黄色,花瓣失了水分,无力地垂落枝头,连那几株向来挺拔的桂树,也似承不住重压,枝桠低垂,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憔悴与黯然。秋风掠过,带起的不是沙沙欢鸣,而是簌簌的、如同叹息般的哀音。

伍元照扶着已然高高隆起的腹部,由云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殿内仅能容她缓慢踱步的方寸之地来回走动。孙太医说,孕晚期需适当活动,以免生产时气力不继。可如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腿脚浮肿得厉害,原先合脚的软缎绣鞋如今穿着也觉紧绷,按压下去便是一个迟迟不肯复原的浅坑。腰背处更是酸疼难忍,如同坠着无形的巨石,稍站片刻便难以支撑,夜半时分,也常因这不适和腹中胎儿的顶撞辗转难眠。

然而,比这身体上真切切的苦楚更磨人的,是那无时无刻不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心神。自上次那惊心动魄的“熏衣事件”后,她对周身一切的警惕,已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每一道呈上来的膳食,无论看似多么寻常普通,都需经云岫或常福以银针、乃至以特定药材反复验看;每一件欲要上身的新衣,必得由最信得过的宫人用清水浸泡、熏蒸晾晒,确保无一丝异味方敢使用;甚至连偶尔随风从窗隙门缝飘入殿内的一缕花香,都会引得她心头一紧,即刻命人探查来源,确认无害方才稍安。

如今的缀锦宫,在外人看来,或许依旧是锦绣堆叠、赏赐不断的宠妃居所,但唯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近乎凝滞的低气压。宫人们行走皆屏息凝神,交谈也压至最低,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惊扰了主子脆弱的神经。这里已俨然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宫门虽未紧闭,却似有无形的墙垣高耸,隔绝着外界或明或暗的窥探与恶意。而伍元照,便是这座堡垒最中心,那个被层层保护起来,却也因此承受着最大压力、最为脆弱,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展现出最坚韧姿态的核心。

【系统提示:成功度过孕中期(4-6个月)。宿主持续实施高压管控策略,有效规避多次潜在风险(包括但不限于:问题香料、掺药补品、被动手脚的器皿)。萧淑妃阵营耐心消耗,敌意持续高位(75%),手段预估将更趋激烈。皇后阵营保持静默观察,中立偏警惕。皇帝关注度稳定。核心任务:进入孕晚期(最后三个月),重点防范“意外”事件,确保平安分娩。警示:孕晚期早产风险增加,需格外注意身体波动与外界刺激。】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客观,每一次响起,都像是在她心头又加了一重枷锁。她成功规避了那些明枪暗箭,却也清晰地感知到,暗处的对手耐心正在告罄,那不断攀升的敌意数值,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斩落。

孙太医请平安脉的频率,已从五日一次增加到了三日一次。老人家每次诊脉时,花白的眉毛都微微蹙着,指尖在她腕间停留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脉象上,他总是宽慰:“娘娘放心,龙胎发育尚属平稳,只是娘娘自身气血耗损有些严重,还需静心调养。” 但伍元照自己却能敏锐地察觉到,腹中孩儿的活动,似乎不若前几个月那般活跃有力了。以往,那小拳头小脚踢蹬起来,颇有劲道,时常让她又惊又喜。可近来,动静却变得微弱了许多,间隔的时间也长了,有时大半天都安安静静,非得她忧心忡忡地轻轻抚摸,才能得到一两次懒洋洋的回应。

一种莫名的不安,如同窗外日益浓厚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驱之不散。她将这隐忧说与孙太医听,老太医抚须沉吟,依旧是那套说辞:“娘娘宽心,孕晚期胎儿渐大,宫内空间相对狭小,胎动有所变化,或减弱,或方式不同,亦是常事。只要每日仍有所动,便无大碍。” 然而,伍元照分明看见,他垂下眼睑时,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私下里曾凝重地交代云岫:“娘娘心思过重,思虑伤脾,惊恐伤肾,于安胎大为不利。长此以往,恐耗竭母体元气,亦会影响胎儿。需得设法让娘娘心境平和些,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平和?伍元照听闻云岫的转述,唇角只能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在这每一步都可能踏中陷阱、每一口呼吸都可能吸入毒瘴的深宫,谈何心境平和?皇帝的宠爱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绚烂,却虚无缥缈,随时可能因一句谗言、一个变故而消散。她所能依仗的,唯有自己这孤注一掷的警惕,和身边寥寥几个忠仆的护持。

皇帝礼治偶尔会来缀锦宫探望。见她日益消瘦,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心中疼惜不已。他紧握着她的手,言语间充满了真挚的担忧与关爱:“元照,你受苦了。看你如此憔悴,朕心甚痛。定要好好用膳,安心静养,万事有朕在。” 赏赐越发丰厚,各色珍稀补品、精巧玩物如流水般送入宫中,只盼她能舒心一些。他温暖的掌心抚上她冰冷的额头,那份关切不似作伪。天子的深情,在这冰冷宫闱中,确是一抹难得的暖色。然而,这暖意却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片刻即散,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层包裹着她的、由恐惧和孤独凝结而成的坚冰,更驱不散她心底那彻骨的寒意。他身在九重,如何能真切体会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所处的险境?他的保护,终究隔了一层。

她只能强迫自己多数时间卧于榻上休息,尽量减少与外界的接触,不去听那些有意无意传来的、关于前朝后宫的风言风语,试图将那惊惧不安的心,暂时封闭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然而,有些东西,并非不听不看,便能当作不存在的。

十月末,霜降前后,突变骤生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酷烈。仿佛连天公都不再遵循常理,要将这世间的秩序彻底打乱。十月末,霜降节气刚过,一场毫无预兆的、猛烈的寒流便自北疆咆哮而下,如同无形的巨兽,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长安城。气温骤降,呵气成霜,昨日尚存的一丝暖意被扫荡殆尽。凛冽的北风在宫巷间疯狂穿梭,撞击着朱漆宫门和雕花窗棂,发出凄厉呜咽般的声响,听得人心中阵阵发紧。

突变,就发生在这寒流侵袭后的第三日午后。

这一日,天色自清晨起便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几乎要触碰到殿宇那高高翘起的飞檐,光线晦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和压抑,连平日里最活跃的鸟雀都销声匿迹。缀锦宫内,早已燃起了旺旺的炭火,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盆中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从窗缝门隙丝丝钻入的凛冽寒气。

伍元照因昨夜胎动不安,几乎一夜未眠,此刻正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勉强闭目小憩。云岫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手里做着针线,目光却时时关注着主子的动静,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突然,榻上的伍元照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她双手死死捂住那高耸的腹部,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密集的冷汗,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呃……啊——” 剧烈的疼痛,如同有烧红的铁钳在她腹内疯狂搅动、撕扯,来得毫无征兆,且凶猛异常,完全不同于她怀礼弘时那种规律性的、逐渐加强的宫缩。这痛楚是混乱的、尖锐的、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生生剥离出去。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云岫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针线箩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扑到榻边,慌忙扶住伍元照剧烈颤抖的身体。

“痛……好痛……云岫……救我……” 伍元照抓住云岫的手臂,指甲因极度痛苦而深深陷入对方皮肉之中,声音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云岫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绝不是正常的生产征兆!算算日子,明明还差将近两个月才对!早产!而且是情况极其凶险的早产!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保持镇定,一边紧紧回握住主子冰冷汗湿的手,一边朝着殿外厉声高呼,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变调:“来人!快来人!传孙太医!立刻去请最好的稳婆!快!快去啊!”

殿外候着的内侍宫女早已被里面的动静惊动,此刻听到云岫凄厉的呼喊,顿时乱作一团。急促的脚步声、惊慌的询问声、器皿被匆忙撞倒的碎裂声……死寂的午后被彻底打破,缀锦宫上下瞬间被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氛围所笼罩。

孙太医和宫中经验最丰富的张稳婆几乎是被人连拖带拽、一路飞奔着请来的。两人皆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孙太医也顾不得礼仪,扑到榻前,三指搭上伍元照剧烈颤抖的腕间,不过数息,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伍元照的还要惨白,声音都带了颤音:“不好!脉象浮滑躁急,如沸水外溢,这是胎气大动,即将离经之兆!是……是急产早产!且来势汹汹,万分凶险!”

张稳婆也已上前查验,只看了一眼伍元照身下迅速洇开的湿痕和血色,又伸手探了探,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哑声道:“宫口已开,羊水已破,确是临盆之象,避无可避了。只是……这胎位……似乎不正,娘娘又气息微弱,力有不逮……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行医接生数十年,见过无数凶险场面,但眼下情形,仍是让她心头冰凉。

剧烈的、毫无规律的阵痛一波猛过一波,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疯狂冲击、吞噬着伍元照残存的意识。她模糊地听到“早产”、“凶险”、“胎位不正”、“力有不逮”这些令人绝望的字眼,一颗心如同被瞬间抛入了万丈冰窟,不断下沉、下沉。她知道自己身体底子本就不算顶好,这次怀孕更是耗尽了心神,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还能熬过这提前了足足两个月、且从一开始就状况百出的鬼门关?

不……孩子必须活着!这是她的骨血,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深宫中,挣扎求存至今的唯一念想和希望!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汗湿粘腻的手,死死抓住正要转身去开方煎药的孙太医的衣袖,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断断续续地,如同泣血般哀求:“太医……孩子……求求你……无论如何……保住我的孩子……” 冥冥之中,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腹中是个女儿,一个她渴望了许久的、贴心贴肺的小女儿。

【系统提示:警告!警告!宿主遭遇突发性早产!触发高危分娩事件!生理指标急剧下降!生存概率评估中……检测到外界强烈寒流刺激可能与近期持续精神高压产生叠加效应,诱发宫缩早产。紧急任务:竭尽全力,度过分娩危机!】

系统的警示音尖锐地回荡在脑海,但伍元照已无力去分辨其中含义,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惧已将她彻底淹没。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两仪殿内,正在与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朝政的皇帝礼治,闻听内侍仓惶来报“缀锦宫伍昭仪突发早产,情况危急”,手中御笔“啪嗒”一声落在奏折上,溅开一团墨迹。他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朝政大事,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殿门,厉声喝道:“起驾!快去缀锦宫!”

天子御驾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缀锦宫,却被云岫和常福含泪死死拦在了产房外间。“陛下!产房乃血光之地,万万不可入内冲撞了龙体啊!” 礼治焦灼如同困兽,在并不宽敞的外间来回疾走,每一次听到产房内传出的、伍元照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拳头紧紧攥起,骨节泛白。他对伍元照用情至深,此刻听着心爱女子在生死线上挣扎,那种揪心的痛楚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王皇后也很快闻讯赶到,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国母身份的担忧与凝重,指挥着随行的宫人有序进出,或是传递热水,或是递送药材,言行举止无可指摘。然而,若有人能细看,便会发现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的算计与冷凝。她就像一位最高明的看客,立于风暴边缘,冷静地观察着场内的一切。

而长春宫的萧淑妃,则干脆以“偶感风寒,病体沉疴,恐过了病气给产妇”为由,未曾露面。但谁都知道,缀锦宫内发生的一切细微动静,只怕早已通过无数隐秘的渠道,事无巨细地传入了那位娘娘耳中。此刻的长春宫内,是何种光景,无人得知,或许正是杯盏交错,笑意盈盈。

产房之内,已是人间炼狱。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的味道,弥漫在灼热的空气里,令人作呕。伍元照的惨叫声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嘶哑,已是气若游丝。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衣衫,身下的锦褥早已被血和羊水濡湿、染红。孙太医额上冷汗涔涔,不断施针、开出药力强劲的催产和补气方子,试图稳住伍元照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气息,并尽力纠正那不正的胎位。张稳婆和几个助手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按摩、引导、鼓励,用尽了平生所学。炭火烧得再旺,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和寒意。

这场艰难酷烈、以命相搏的生产,从午后天色最阴沉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窗外的北风呜咽得越发凄厉,如同为这场生死角逐奏响的哀乐。

当一声极其微弱、细若游丝,仿佛刚出生的小猫发出的、带着无尽委屈和孱弱的婴啼,终于划破产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时,所有人都如同虚脱般,几乎要瘫软在地。

“生……生下来了!是位小公主!” 张稳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小小的、清理好的婴儿抱到已是气若游丝、仅凭一股意志力强撑着的伍元照眼前。

那孩子,实在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碎。浑身皮肤红皱,薄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下的纤细血管。她蜷缩着,比正常足月的婴儿小了整整一圈,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小小的胸膛起伏急促而浅弱,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伍元照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那弱小得可怜的女儿身上。一瞬间,巨大的心痛如同利箭,穿透了她所有的麻木和疲惫。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与血污,肆意流淌。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一根手指,极其轻柔地、充满怜爱地碰了碰婴儿那冰凉的小脸颊。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体温,让她心中酸楚痛惜到了极致,却也生出了一丝微弱到可怜的慰藉——她的女儿,她拼死生下的女儿,还活着。

“娘娘!您撑住啊!您看看小公主,她需要您啊!” 云岫扑到床边,哭着用温热的帕子为伍元照擦拭额头的冷汗和血污,声音哽咽。

孙太医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上前为伍元照施针用药,全力稳住她因生产而彻底崩溃、濒临枯竭的气血。而那位孱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公主,则由皇帝早已备下的、经验最为丰富的乳母,用早已准备好的、用软缎和丝绵特制的小襁褓小心包裹起来,放在特意打造的、周围放置了多个暖炉的暖箱旁,由几个嬷嬷轮班,目不转睛地精心看护着。

十一月,艰难维系,天命难违

小公主的降生,给刚刚经历生死考验的缀锦宫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这希望之上,却始终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早产近两个月的孩子,先天不足到了极点,生命力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皇帝礼治在得知伍元照拼死生下一位小公主后,心中充满了对母女二人的疼惜与怜爱。他丝毫没有因是公主而非皇子而感到失落,对他而言,这是他与伍元照爱情的结晶,是他珍视的骨肉。他当即下令,太医院必须竭尽全力,宫内所有珍稀药材,只要用得上,任凭取用。又挑选了奶水最足、身体最康健的四名乳母,以及八名经验老道的嬷嬷,日夜轮班,精心照料这位体弱多病的小皇女。他自己更是几乎每日都要抽空前来缀锦宫,紧紧握着伍元照的手温言安慰,更要去暖箱旁凝视那个小小的、呼吸微弱的身影许久。每次见到女儿那副脆弱不堪的模样,他的眼中都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痛惜与父爱,赏赐更是如流水般送入缀锦宫,希望能为这弱小的生命增添一份福泽。他甚至还对昏迷醒来的伍元照柔声说:“元照,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像你。她是我们的珍宝,朕一定会让她平安长大。” 他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思考,要给她一个怎样美好、寓意吉祥的正式名字和封号,以期能用这满满的父爱和皇家恩宠,为她羸弱的生命增添几分力量。

然而,天意,似乎从未因帝王的深情与期盼而有丝毫动容。所有的努力,在这残酷的自然规律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小公主的情况始终不容乐观。她吃得极少,每次吃奶都像是进行一场艰苦的战争,吮吸几口便累得停下,小脸憋得青紫。她睡得极不安稳,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都会将她惊醒,发出那如同小猫哭泣般、有气无力的啼哭。她的小手小脚总是冰凉的,即使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里,放置在温暖的炭火旁,也难得暖和起来。那小小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储存热量,也无法积攒起足够支撑她活下去的能量,仿佛随时都可能被这世间彻骨的寒冷彻底吞噬。

伍元照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身体元气大伤,她一直缠绵于病榻之上,多数时间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见效甚微。但每当她短暂清醒时,总是强撑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用微弱嘶哑的声音,第一句便是问:“孩子……暖暖……怎么样了?” “暖暖”,这是她私下里给女儿取的小名,一个承载了她最卑微、最炽热期盼的名字——她只希望这孩子,能暖和一些,能抵抗住这世间的严寒,平安长大。

宫人会小心地将小公主抱到她的床边。伍元照便侧过头,贪婪地、心痛如绞地凝视着那小小的人儿。看着她微弱的呼吸,看着她偶尔无意识的、细微的动作,她的心便如同被放在慢火上炙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她多想抱抱她,亲亲她,将她暖在怀里,可她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生命在那小小的身躯里,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不可挽回地流逝。礼治每次来看她,都会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心,一遍遍说着:“会好的,元照,暖暖会好起来的,朕绝不会让她离开我们。” 他的声音哽咽,那份真挚的悲痛和对母女二人的深情,让周围的宫人都为之动容。

永徽四年的冬天,注定是寒冷而漫长的。十一月底,一场规模更大、势头更猛的风雪,如同积蓄了许久力量的巨兽,终于向长安城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狂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昼夜不息,似乎要将整座皇城都彻底冰封。

尽管缀锦宫上下如临大敌,宫门紧闭,帘幕低垂,所有缝隙都被仔细封堵,炭火盆日夜不息地燃烧,将殿内烘得如同初夏。但那股子无孔不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还是寻找到了缝隙,悄然侵袭了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精准地扑向了那个最脆弱、最毫无防备的小生命。

一直勉强维系着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小公主开始发起低烧,那热度并不高,却如同跗骨之蛆,缠绵不退。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浅弱,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令人心碎的“嗬嗬”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她在人间最后的力气。孙太医和太医署几位最擅儿科的圣手被紧急召来,轮番守候,用尽了各种方子,参汤吊气,针灸通络,却依然无法阻止那生命之火的迅速黯淡。那微弱的光,在风雪声中,明灭不定,摇曳欲熄。

最终的时刻,在一个万物肃杀、风雪咆哮得最凶猛的深夜,悄然来临。

守夜的乳母察觉到怀中的小身子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她慌忙查看,只见那小人儿皱巴巴的小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痛苦又像是解脱的神情,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弱气息。紧接着,那一直艰难维持着的、微弱的呼吸,便彻底停止了。

乳母愣住了,不敢相信地又探了探鼻息,摸了摸那迅速冰凉下去的小脸颊。几息之后,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绝望和悲恸的哭声,终于冲口而出,划破了缀锦宫死寂的夜空。

“小公主……小公主薨了!”

这哭声如同丧钟,瞬间惊动了所有人。

云岫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赤着脚从侧殿奔出,看到乳母怀中那已然毫无声息的小小身体,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随即,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冲向伍元照的寝殿。

彼时,伍元照刚刚在安神汤药的作用下,勉强昏睡过去不久。云岫冲入殿内,扑到床前,看着主子那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话未出口,泪已先流。她颤抖着,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娘娘……娘娘……您醒醒……小公主……小公主她……她去了……”

伍元照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昏沉。她似乎听到了云岫的声音,却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直到“去了”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云岫,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是梦吗?一个可怕的噩梦?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几息死寂般的沉默。殿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呜咽。

突然,伍元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猛地喷涌而出,鲜艳刺目的红色,瞬间染透了素色的寝衣和前襟。她那双刚刚还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睛,骤然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一片死灰,人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床榻之上。

“娘娘!娘娘!” 云岫的哭喊声,常福惊慌的呼唤声,宫人们杂乱的脚步声……缀锦宫再次陷入了一片比风雪之夜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混乱与悲恸之中。

十二月,谥号“思”,余痛绵长

小公主夭折的消息,在天明时分,便如同这场冬日的寒风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宫廷,也吹到了两仪殿。

皇帝礼治闻讯时,正准备起身。内侍颤抖着禀报完,便伏地不敢起身。礼治坐在龙榻边,久久未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他没有震怒,没有咆哮,只是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骤然佝偻了几分的背影,透露出巨大的悲痛。他挥退所有人,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脸上是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哀伤。那是对早夭爱女的痛惜,是对伍元照的心疼,更是对命运无情的无力感。最终,他下旨,以公主之礼,厚葬这位来到人世仅一月、未曾来得及多看看父母的小皇女。并且,亲自为其选定了谥号——“思”。

“思”。一个字,重若千钧。寓意深远,耐人寻味。既有追思、怀念之意,是父亲对早夭女儿的刻骨哀悼;亦带有一丝哀婉与遗憾,叹息这如花蕾般未曾绽放便已凋零的生命;或许,也暗含着对生母的劝慰与寄托——望其勿忘,亦望其能节哀思存。这个谥号,如同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为小公主短暂得如同朝露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句点。同时,它也像一根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刺,带着倒钩,深深地、永远地扎进了伍元照的心底,随着每一次心跳,带来绵长不绝的剧痛。

伍元照再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日。孙太医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珍藏的救命药材,才将她那口几近断绝的气息,又强行吊了回来。当她再次悠悠转醒时,人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苍白得透明,整个人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脆弱躯壳。

醒来后,她异常地安静。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对于云岫和常福流着泪的劝慰,她也毫无反应。只是睁着一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花纹,目光没有焦点,仿佛能穿透那重重锦缎,看到某个虚无的远方。失去女儿的剜心之痛,早产带来的身体重创,以及那深不见底、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绝望,几乎将她每一分生机都碾磨成了粉末。

礼治来看她。见到她这般形销骨立、眼神麻木、了无生趣的模样,这位帝王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握住她冰凉枯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声音沙哑而沉痛:“元照,是朕不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女……你看朕一眼,跟朕说句话,好不好?朕的心……痛如刀绞……” 他的泪水滚落,滴在她毫无反应的手背上。他承诺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但此刻,他所有的言语在巨大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反复说着:“朕在这里,元照,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深情与悲痛,真挚而浓烈。

王皇后也按宫规前来探视,说了些无可指摘的场面话,姿态端庄得体。而长春宫的萧淑妃那边,据耳目回报,那位娘娘在听闻小公主夭折、伍元照吐血昏厥的消息后,只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淡淡地说了一句:“唉,真是可惜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惋惜,反而那微微上扬的尾音,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耐人寻味的意味。

缀锦宫上下,依旧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戚气氛所笼罩。宫人们走路踮着脚尖,说话悄声细气,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惊扰了主子那脆弱的神经。云岫和常福强忍着自身的悲痛,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汤药饮食亲手伺候,日夜不敢远离,生怕伍元照一个想不开,随小公主而去。

然而,在极致的悲痛与绝望的最深处,在灵魂仿佛都已冻结成冰的核心,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根本性的、不可逆的改变。

当伍元照终于能够被扶着,勉强坐起身,当她第一次有勇气,也是无意间,看到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如同被风霜彻底摧折过的残花般的自己时,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恨意的火焰,在她那死寂如同古井的眼底,开始缓缓燃起,并且越烧越旺。

她的暖暖,她的思公主,来得如此突然,去得那般匆匆。这一切,真的仅仅只是一场意外吗?仅仅是因为她体质虚弱,仅仅是碰上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寒流?

那场寒流为何来得如此蹊跷?偏偏在她心神最为疲惫、身体最为脆弱的时刻?她孕晚期那始终无法排遣、如影随形的惊惧忧思,难道仅仅是庸人自扰?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窥伺、希望她和她腹中孩儿一尸两命的眼睛和黑手……萧淑妃?王皇后?亦或是其他她尚未知晓的敌人?

她失去了的,不仅仅是一个血脉相连的女儿,更是她在这吃人的后宫倾轧中,一部分残存的、对于温情和柔软的渴望。礼治的深情固然珍贵,却未能护住他们的孩子!这深宫,终究要靠她自己,变得更冷,更硬,才能活下去!

从今往后,她不能再有任何软肋!不能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丝毫天真的侥幸!泪水已经流干,悲伤应埋入心底,转化为力量。这颗心,既然暖不热,那便让它彻底冷下去,硬起来!礼治的爱,她会珍惜,但更会利用。这份丧女之痛,她要让幕后之人,百倍偿还!

【系统提示:主线剧情节点【思公主之殇】已触发。宿主经历重大情感创伤与身体重创,生存意志经历极端考验。检测到宿主心态发生根本性转变:哀伤值mAx,警惕性mAx,坚韧度提升,复仇倾向萌芽。皇帝愧疚度与深情值大幅增加,关系进入特殊阶段【生死与共\/需深切依赖并谨慎引导】。萧淑妃嫌疑度大幅提升,敌意固化(80%)。皇后阵营警惕性微调。后续任务:处理丧女之痛,调理身体,重新评估后宫势力格局,规划生存与反击策略。警告:此阶段为心理脆弱期,需避免被负面情绪吞噬,亦需防范对手利用悲痛进行二次打击。机遇:创伤或可转化为强大动力,重塑生存之道。】

系统的提示再次响起,这一次,伍元照听懂了每一个字。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聚焦在镜中自己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上。那里面,没有了悲伤,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要将失去的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决绝。

窗外的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了宫殿的朱红墙垣和碧色琉璃瓦,覆盖了庭院的枯枝败叶,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痕迹与悲伤,都彻底掩盖在纯白之下。

但伍元照知道,有些东西,是再大的雪也覆盖不了的。

比如,那锥心刺骨的丧女之痛。

比如,那对幕后黑手刻骨铭心的恨。

比如,那必须活下去、并且要踩着敌人的尸骨,登上更高位置的、冰冷而坚硬的决绝。

永徽四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足以冻裂金石。

而伍元照的心,比这个冬天,更要冷上十倍、百倍。

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女儿生前用过的那只小小的、用最柔软的绸缎缝制、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奶香的襁褓,指尖冰凉,如同玉石。

“思儿……” 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乖乖睡吧……娘亲会记住的……所有的一切。”

风雪在窗外疯狂呜咽,仿佛是在回应着这深宫妇人,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以血与泪起誓的复仇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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