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了片刻,藏天德心思一动。
既然秀英不愿意给他讲明眼前这老人的病症,那就让病人自己说话。
于是他取出一根毫针就朝东海喉结上方的廉泉穴扎了下去。
秀英挑眉,这个位置不是死穴,她便没有阻拦。
她也有心想试探一下,这个鬼门十三针的传人有几分真本事。
藏天德扎了两根毫针后,等了一会儿,只见本来闭目的东海唰的睁开了眼睛。
秀英惊喜的上前,颤声轻柔喊了句,“老头子?”
东海虽然睁开了双眼,但目光仍然无神。
藏天德用余光观察着秀英的神情,见她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他咬咬牙,又扎了一根毫针。
“嗬嗬……”
东海嘴里发出人溺水时呛到的声音。
秀英眼神炙热,推了推藏天德。
“你是如何做到的?”
藏天德得意的抬了抬下巴,“都说了我是鬼门十三针的传人。”
秀英满意的点头,期待的追问:“他还听不见、看不见,你可都能治好?”
藏天德手一抖,没想到这女人的丈夫病到如此地步。
“恕我直言,全身烧伤,又发高热,还听不见、看不见,不能言语,伯父这身体……就算晚辈华佗在世,也很难全部根治。”
藏天德可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毕竟自己只是半吊子,把话说死了,回头做不到这女人怕是得抹自己脖子。
秀英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听到藏天德说出这番委婉的话,虽神情黯然,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你尽力就好!”
藏天德暗松一口气,继续给东海施针。
有了刚才秀英交代的病状,他这次下针就利索多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东海浑身上下就扎得跟刺猬似的。
秀英看得眉头直皱。
“若是我老头子死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她幽幽的来了一句。
藏天德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咽了咽口水,他坚定的回应。
“放心,伯父绝不会在我手上没了!”
言外之意,他充其量把人家治残,但绝不会治死。
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忙活了一个时辰,藏天德才把针都取出。
东海眼睛还是睁着,却再没发出声音了,不过他眉毛时不时皱起,显然是有了反应。
秀英大喜,接连喊了好几声,可东海都没有一点回应。
藏天德连忙解释,“我虽然有点本事,但也不是神医,这得日日施针,连着个把月,估摸伯父就好得差不多了。”
秀英眼角涌上热泪,说了好几个好字。
藏天德收好药箱没有要走的意思,因为他想趁秀英现在心情好,再多问几句自家门派的事。
秀英旁光注意到他还在,便抹了把泪。
给唐泊和东海盖好被子后,示意藏天德出去说。
两人离开了屋子,秀英便主动提出去藏天德医馆里看看。
她想看看云时放的情况,顺便也给这小子指点两下。
藏天德欣喜不已,麻溜的在前面带路。
来到了医馆,秀英先去查看云时放的情况。
这一看表情僵硬住了,缓缓转头,惊愕的看着藏天德。
藏天德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开口:“我……我可是用心给他包扎,还拿出了我珍藏的金疮药,我……”
“这就是你用心包扎的结果?”
秀英手指颤抖的抚摸上云时放脸上、胸膛,凡是有外伤的地方,都被针线缝合了起来,而缝在伤口表面上的竟是五颜六色的布!
哪个正经大夫会给病人身上缝布!!
秀英眼中含着怒气,要不是念着这厮给东海治好了两分,她真的会毫不犹豫出手拧断藏天德的脖子。
藏天德心虚的退后两步,缩了缩脖子。
“我…我这样包,也是怕他一不小心把伤口裂开了,而且这样能避免感染啊!”
“你当是补衣服吗?!”
秀英再也忍不住,左右看了两眼,找到一个趁手的秤杆,抡起胳膊就朝藏天德打去。
藏天德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的在屋子里东躲西藏。
秀英也没敢下死手打,毕竟这厮还得给老头子扎针。
所以狠狠打了几下屁股后,她就愤愤的放下了秤杆。
“你是不是只会用针?!”
秀英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发现藏天德的独特之处。
藏天德捂着屁股,抽噎着点头。
“我从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哪有人教我读书认字!师傅又死的早,没有人教我把脉开药,我就只会扎针!”
“不是有义学堂?你怎不去?!”
藏天德哭得更大声了,“你以为我没去过?你以为义学堂里都是好人?那些大点孩子老是欺负我,馆长不仅不管,还软禁我,把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送去讨好那些达官贵人,那些人穿的人模狗样,背地里对我们这些孩子用些窑子里的肮脏手段,我是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那你为何不报官?”秀英神情严肃。
“报官?呵!那县令、知府,都是恩客!报哪门子官!阎王爷吗?!”
藏天德积攒多年的悲愤、痛苦、绝望、无助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和秀英说出,那段令自己痛苦不堪的往事,但他隐隐觉得,秀英有能力拯救出像他这样被困于水火的人。
秀英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底翻滚着滔天怒火。
义学堂的设立乃是郭天叙在位时施行的壮举,这人虽然干了些丧尽天良的事,但民生建设上真是没得说。
当年文武百官没一个人支持,甚至天下学子都来讨伐。
他们一致认为义学堂一旦设立,会降低读书人的地位,让知识变为一项廉价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普通百姓跨越阶级的唯一途径。
可这唯一途径得经过他们筛选,拿银钱来做敲门砖,而不是免费赠与,这跟白白送钱有什么区别。
学子们都被有心人误导,殊不知更深一层的含义。
义学堂的出现会动摇世家根本,让那些世家大族无法再垄断官场,百姓明智,阶级思维便会弱化。
所以天下世家贵族、文武百官才会极力反对。
人一旦拥有了权势、地位,便不再顾及底层人的想法了,他们眼中只有利益。
而那时的郭天叙还没被这个世界完全同化,不懂帝王之术,所以照搬华夏现代的各项政策。
也因此,埋下了不少隐患。
在他在位期间,这些矛盾都隐而不发,是因为他有雷霆手段,用东厂消除异己,所以才震慑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如今郭天叙一死,东边又被废除,现任皇帝还是个性子软的,这些积攒已久的毒瘤便开始发臭,逐渐显现人前。
因为百姓愚昧无知,才好管教。
想当初,在各地创办义学堂一事,还是秀英亲自带队督办的。
起初,她对此举并没有多大感想。
直到深入民间,和当地世家豪强抗争,看到百姓们一双双求贤若渴的眼睛,她才意识到义学堂对他们来说多重要。
她与东海本就是从草根一步步爬上来的,站在高处,他们也曾迷惘过。
可当下了高台,他们意识到水可载舟、亦能覆舟。
义学堂,对皇权社会不利,但却能造福子孙后代,统一华夏,统一民心!
回忆完往昔,秀英深吸一口气。
“你放心,义学堂……有朝一日会恢复清明的!”
藏天德眼眶微涩,“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你我都是普通人,哪撼动得了那些大人物。”
秀英抿嘴轻笑,“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藏天德眼眸一亮,想要细问,秀英已经转移了话题。
“你把他身上的布全拆了,我来重新包扎。”
藏天德顿时眼珠子一瞪,“不行!你别看我手艺不好,我真的是在认真包扎,我保证等过段时间,伤口完全长好了再拆线,绝对没有一点疤痕!”
秀英狐疑的看着他,嘴巴几次张合,还是妥协了。
“行吧,我就信你一回!那他就先安置在你这儿,我那里已经没有地方了。”
藏天德点头应下,随即眼睛亮晶晶的望着秀英。
秀英失笑,“快把《金针十二法》拿出来,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藏天德疯狂点头,立即翻箱倒柜拿出两本书。
两本都是《金针十二法》,只是一本泛黄,书页已经破破烂烂了,另外一本是手抄的,字体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秀英将两本书翻开,对照看了一下,眉头越皱越深。
“这手抄本……你写的?”
藏天德自豪的点头,“师傅留下的孤本没多久就被我翻烂了,让别人誊写我又不放心,怕被偷师,我就只能自己誊写一本了。”
秀英看着那手抄本上鸡爪子般的字,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难为你能写出来,那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吧?”
藏天德尴尬的扯开嘴角,“我要是认识这上面的字,何至于才学了点皮毛。”
秀英忍不住嘶了一声,“那你如何自学的?”
“连蒙带猜呗,我经常偷偷去学堂里听课,学到了字就回来照着比对,你看,这上面全是我的批注。”
藏天德说着,拿过那本真迹《金针十二法》翻开,里面娟秀的字体两侧,果然有像蛆虫一般扭动的字。
只是那蛆虫几乎都长一个样,秀英还以为这是在勾重点呢,没想到竟是字!
“你真是……生不逢时!”
秀英在心中感叹,若当初许小子收的是藏天德这个徒弟,那鬼门十三针何愁不能发扬光大?
“大娘,我知道你与我们门派有些交情,我就放心给你看,还劳烦你为晚辈解读一二?”
秀英轻叹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就从这里开始吧。”
藏天德激动万分,赶忙搬来小凳子,拿上草稿纸和炭笔认真听讲。
秀英干咳了两声,开始温声细语的讲解。
黄昏来临,因为初雪来临,夜幕提前。
淮阳城陷入一片宁静中,而此时的万里高空上,一个庞大的黑影穿过乌云,缓慢前进。
月色下,一根根“通天绳”降落凡间。
紧接着,就有蚂蚁般密密麻麻的人类在向上攀爬。
这便是进入鬼市的途径。
在这些“通天绳”之中,有货梯,就是一个篮子从船上扔下来,接到人后,就靠人力把篮子拉上去。
这种方式,一般是团伙进入鬼市。
流星、白银、慕昭昭便在其中,被一个货梯缓缓拉入高空。
三人都看傻了眼。
“这是……要带我们上天?”
流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恐惧,默默往白银那边靠了靠。
白银有些恐高,从发现货梯在上升,他就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此刻流星靠过来,他也是闭眼装死。
“只要不是上西天,管他上天入海!”
“叔,那家伙要是把咱俩推下去,我们很快就上西天了。”流星朝那一旁看风景的粗犷男人努了努嘴。
白银还是没睁眼,“摔死我们用得着费那么大力气?肯定是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呗,说不定就是他老巢。”
“叔,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我哪知道,反正是异族人。”
流星和白银聊天聊得火热,慕昭昭只能在一旁看着,不敢加入。
因为她深知自己娘亲与东厂那些瓜葛,误会颇深。
可是她很想和流星、白银一起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如何脱身。
她当初代替唐莹被这个男人抓走,是一时冲动,也是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又惹人厌烦,不如走得远远的。
现在倒好,拖累了流星和白银和她一起入了狼窝。
“那个……要不等下我想办法拖住他,你们逃走?”
思考再三后,慕昭昭鼓足勇气朝两人开口。
流星、白银顿时噤声,齐刷刷看向慕昭昭,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慕昭昭瑟缩了一下,有些后悔张嘴了。
“傻丫头,我们能走早逃了,你以为他是吃素的?”
白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慕昭昭暗松一口气。
“我现在伤已经好了,我可以……我可以拖住他,真的,你们相信我!”她极力想展示自己不是一个废人。
白银轻叹一口气,流星插话道:“你放我们走了,他能放过你?”
慕昭昭垂下眼帘,悲凉的声音传来:“我孤身一人,对这世间……没有眷恋了。”
流星、白银脸颊都有些燥热,心虚得目光闪躲。
哐当!
货梯到了顶部。
头顶沸腾喧嚣的声音,将三人的思绪都拉了回来。
白银见到这熟悉的船舱底部,瞳孔猛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