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泉那怨毒而绝望的眼神,像两把冰锥,刺得我坐立难安。询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陈年老坟般的土腥气。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背后那两道目光如有实质,黏在我的警服上,冰冷刺骨。
我冲回办公室,猛灌了几口凉水,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电脑屏幕上,李贵泉那标注着“已死亡”的户籍信息和那长得望不到头的违章记录,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我相信了他的话。尽管这违背了我三十多年来接受的所有教育和常识,但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和眼前铁一般( albeit 诡异的)的证据,由不得我不信。
我不是在处理一个普通的交通违法者,我是在干涉一个亡魂的“救赎”之路。而我的干涉,似乎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魂不守舍。队里的同事看我脸色苍白,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勉强敷衍过去。我尝试将李贵泉的案件按照常规流程上报,但每次敲击键盘,都感觉一种无形的阻力,或者说,是一种警告般的寒意。我隐隐觉得,这件事不能按常理处理,它牵扯的力量,超出了阳世司法系统的范畴。
傍晚时分,我决定再去看看李贵泉。询问室里,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一圈,身上的灰败气息更加浓重。他看到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用那双彻底失去光彩的、死寂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又陷入了沉默。那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控诉更让人害怕。
按照规定,对于他这种身份状态极其异常的情况,我们需要联系民政、医院等多个部门进行核实,过程会非常漫长。但我知道,常规程序对他无效。他的问题,不归人间管。
下班时间到了,我心神不宁地离开交警队。队里决定暂时将李贵泉送往救助站安置,等待身份核实。我看着他被带上车,那佝偻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和诡异。
我开着车回家,脑子里全是李贵泉的话——“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地点,完成最后一次闯红灯”。今天是农历八月初八,黄历上宜“祈福、求嗣”的日子。这个日子,会不会就是他所指的“特定时辰”?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着车,沿着李贵泉违章记录里最常出现的几个路口漫无目的地转悠。我想找到那个“特定的地点”。这是一种毫无逻辑的冲动,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感觉。
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流如织。红绿灯规律地闪烁着,指挥着交通,维系着秩序。但此刻在我眼中,这些红绿光芒却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它们不仅是交通信号,可能还是某种连接阴阳的符咒,是亡魂赎罪的计数器。
我打开了车上的警务通,偷偷查询李贵泉最后几条违章的具体位置。最后一条是前天在滨河路与黄山路路口。再往前,是大前天在城西旧桥路路口——那正是他第一次开始闯红灯的地方。
旧桥路……那里靠近老火葬场,周围相对偏僻。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我:会不会就是那里?第一次开始的地方,也是最后一次结束的地方?轮回的终点亦是起点?
我猛打方向盘,朝着城西旧桥路驶去。越靠近那边,车辆越少,路灯也变得昏暗。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下来。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路口。旧桥路本身就不宽,与另一条更小的道路交叉,形成一个不起眼的十字路口。路口的红绿灯孤单地闪烁着,周围是待拆的旧厂房和一片荒地,几乎看不到行人和车辆。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我将车停在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熄了火,静静地观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农历八月初八的月亮,是一轮弯弯的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洒在地上,更添几分凄迷。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什么。也许是在等一个奇迹,或者,等一个恐怖的验证。
就在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远处传来引擎声。一辆熟悉的银色桑塔纳,以一种我白天见过的那种僵硬而匀速的方式,从旧桥路的一端缓缓驶来。
是李贵泉!他不是被送去救助站了吗?他怎么出来的?谁给他的车?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我的大脑,但更大的恐惧压倒了疑问。
桑塔纳越来越近,车速不快。我死死盯着路口那盏红灯。它正散发着幽幽的、比周围其他路灯更显猩红的光芒。
桑塔纳没有减速。它保持着原有的速度,径直朝着亮着红灯的路口中心驶去。驾驶室里,李贵泉的身影在月光和路灯的混合光线下,显得模糊而不真实。但我能感觉到,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那盏红灯,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归宿。
就在车头即将越过停止线的刹那,异变陡生!
路口中央的空间,突然开始扭曲。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水波在荡漾,空气中的景象变得模糊、折叠。那盏红灯的光芒骤然放大,不再是单纯的红色光线,而像是变成了一扇……一扇缓缓开启的、由纯粹红光构成的巨大门扉!门内是深邃无边的黑暗,隐隐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蠕动,还有若有若无的凄厉哀嚎传来,令人头皮炸裂!
桑塔纳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扇红光之门。
没有撞击声,没有刹车声。车子就像开进了一个红色的水面,瞬间被吞噬了一半。我惊恐地看到,车身的后半部分还在阳世的路面上,但前半部分已经没入了那片诡异的红光和黑暗之中。
驾驶室里的李贵泉,回过头,最后看了我这个方向一眼。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苍老、麻木、绝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然后,他连同剩下的半辆车,彻底消失在了红光里。
猩红的门扉剧烈闪烁了几下,迅速收缩,最后化为一个红点,消失在路口中央。
路口的红绿灯,恢复了正常的闪烁。月光依旧清冷,荒草依旧随风摇曳。仿佛刚才那骇人听闻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我僵在驾驶座上,浑身冷汗淋漓,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疯狂擂鼓。
过了不知多久,我才颤抖着发动车子,逃离了这个地方。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像梦游一样去上班。我查阅了所有记录,救助站那边表示,李贵泉在昨晚八点左右,趁工作人员不备,悄然离开,不知所踪。监控只拍到他走出救助站大门,然后便消失在夜色中。那辆被扣的桑塔纳,依旧安静地停在交警队的停车场里,没有任何移动过的痕迹。
没有人能解释他是如何离开,又如何开走了那辆被扣的车。这个案件,最终因为当事人失踪且身份成谜,加上其离奇性,被暂时封存,成了队里一桩无人愿意深谈的悬案。
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李贵泉终于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闯红灯”,用一种无法想象的方式,驶向了他人生的终点,或者说,他轮回的起点。
从此以后,每次我执勤,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变换,都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再仅仅是交通规则。在我眼中,每一盏红灯,都可能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每一次违章,背后或许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代价。
我依旧是一名交警,维护着阳世的交通秩序。但我知道,在这看似有序的世界之下,还运行着另一套更古老、更森严的规则。一旦“违章”,所要面对的惩罚,可能远远不止是扣分和罚款那么简单。
而那819分,和265次闯红灯,成了我记忆中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带着血腥与诡异的数字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