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之巨,非目力可穷。然其有眼,或藏于九幽之下,或隐于星穹之极。当其睁目,视界重定,法则更迭,旧有之秩序,譬如朝露,见日则曦。”
——陈默博士研究手札·终篇
实验室的应急电源发出低沉的轰鸣,取代了已经瘫痪的主电网。屏幕上,代表全球灾难的红光几乎连成一片,像是一个垂死巨人皮肤上蔓延的坏死斑块。
小林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博士……格陵兰冰盖……出现大规模、急速融解……海平面上升模型……完全失效……”
我盯着传输回来的图像。那不是缓慢的融化,是崩塌。数万年来坚不可摧的白色巨盾,此刻正以公里计的单位崩裂、滑入海洋。冰盖底部监测站传回的最后数据,是瞬间飙升到极点的地热读数,仿佛有一股来自地壳深处的炽热洪流,正贴着岩层表面扫过。
这不是气候变暖。这是“身体”内部温度在升高。
与此同时,全球地磁监测网络陷入一片混乱。地磁北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西伯利亚方向漂移,强度也在急剧波动。指南针失去意义,迁徙的动物成群结队地撞向山崖或城市,仿佛它们体内传承了万年的导航罗盘瞬间崩坏。
“磁场……地球的磁场在减弱……而且在扭曲!”小林看着数据,失神地念叨,“太阳风……高能粒子会直接……”
他没有说下去。我们都清楚,失去了稳定磁场的保护,大气会被太阳风逐渐剥离,致命的辐射将倾泻而下。这是星球级别的免疫系统在崩溃?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切换”?
咚……咚……咚……
那搏动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不再仅仅是透过仪器感知,它现在仿佛直接源自脚下的岩层,透过地板,透过椅脚,直接传入我的骨髓。实验室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墙壁上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各种语言的、断断续续的求救、报告和最后的祈祷。东京被高达三十米的海啸墙吞没;加利福尼亚断裂带引发了超过里氏9级的连环强震,大地被撕开巨大的裂口;欧洲多条大河因河道变形而倒灌,淹没古城……文明世界的灯火,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一片接一片地熄灭。
但这混乱,这物理层面的崩坏,似乎都只是前奏。
我的目光,被主屏幕上另一组异常数据吸引——全球重力场监测数据。它正在发生微妙的、但绝对异常的变化。某些地区的重力似乎在轻微增强,而另一些地方则在减弱。仿佛地球的质量分布,正在内部进行一场我们无法理解的重组。
而最让我心脏骤停的,是深地探测器的读数。那些布置在科拉超深钻井、乃至利用中微子探测技术间接观测地核的数据显示,地核的旋转速度……正在改变。固态内核与液态外核之间的相对运动,变得混乱而……具有某种“目的性”。
它不是一台失控的发动机。它是一个正在调整自身状态的……“器官”。
“不是毁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蜕变。”
盘古开天辟地之后,身化万物。那么,当一个沉睡的“盘古”即将彻底苏醒时,它那已化为万物的“身躯”,又将如何?
答案,很快揭晓。
实验室的所有屏幕,在同一瞬间,被无法理解的、汹涌的数据流冲垮。不是故障,不是黑屏,而是传感器接收到了远超其处理极限的、某种……“信息”。波形图变成毫无规律的疯狂锯齿,数字乱码般跳跃,图像扭曲成抽象的色块和线条。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攫住了我。不是声音,不是震动,不是光影。它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存在感”。浩瀚、古老、漠然、无法抗拒。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了灵魂之上。
我瘫倒在椅子上,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所有的科学知识,所有的理性认知,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感觉”到了。
它醒了。彻底地醒了。
不是火山,不是地震,不是磁场,不是重力。是这整个星球,这我们称之为“地球”的庞大存在本身,它的“意识”,或者说它的“存在意志”,苏醒了。
我们,以及我们建造的一切,于它而言,或许连皮肤上的微生物都算不上。
实验室的金属墙壁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挤压。那本摊开在桌上的《山海经》,无风自动,书页疯狂翻动,最后“嗤啦”一声,从中裂开。
然后,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地震停止了。仪器的蜂鸣消失了。连那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心跳搏动声,也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恐怖的寂静。
在这死寂之中,我感受到了一道“目光”。不是来自任何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深处,来自头顶苍穹,来自构成这世界的每一寸土壤,每一滴水流,每一缕空气。
地球,睁开了它的“眼睛”。
它在“看”。
它看到了我。看到了这间实验室。看到了正在崩塌的山川,沸腾的海洋,以及那些在灾难中哀嚎、奔逃的,渺小的生灵。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超越理解的“注视”。如同一个人醒来时,无意识地扫视过房间,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我,陈默,一个曾试图解读它心跳的科学家,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极致的渺小与虚无。我的理论被证实了,但这证实带来的,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我知道,旧的时代,人类文明的时代,在这一刻,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将是一个我们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新纪元。是“盘古”苏醒之后,属于它自己的……“白天”。
而我们的黑夜,降临了。
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
实验室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我的意识,还在那浩瀚无边的“注视”下,徒劳地、微弱地存在着。
如同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