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扛着两头沉甸甸的獐子,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栖霞镇。猎物散发出的新鲜血腥气,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镇虚假的平静。
几乎是立刻,那些紧闭的门窗后,无数道目光被吸引了过来。
恐惧、警惕、探究,以及一种被艰难压抑下去的、绿油油的饥饿渴望。
陈长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目不斜视,肩扛着象征生存希望的猎物,却仿佛扛着两座无形的大山,一步步走向镇子中央那口废弃已久的石磨盘。
那里,曾经是小镇交换物品、闲聊聚集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斑驳的血迹和冰冷的沉默。
他将猎物重重地放在磨盘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獐子柔软的腹部撞击石面,发出噗的轻响。血水顺着石台的沟壑缓缓流淌,渗入缝隙,留下暗红的痕迹。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微微喘息着,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扫过那些躲在门窗后窥视的影子。
整个小镇,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抽出了那柄沾满血污的柴刀。
刀刃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开始分割猎物。
动作熟练,精准,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刀刃划过皮毛,割开筋膜,分离骨肉。沉闷的切割声和骨头断裂的细微脆响,在寂静的街道上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每一个偷听者的心脏。
他没有先给自己留下最好或最大的一块。
而是将最肥美、肉量最足的后腿肉,利落地切下两大块。每一块都足以让一个饥饿的家庭支撑好几日。
然后,他拿起其中一块,用干净的宽大树叶粗略包裹,转身,迈着稳定的步子,走向小镇的一个方向。
他的目标明确——柳依依家。
那些窥视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复杂的情绪。
他走到那扇紧闭的柴扉外,停下脚步。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块用树叶包裹、仍在微微渗着血水的沉重后腿肉,轻轻放在了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屋内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随即又死寂下去。
陈长生仿佛未闻,放下肉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没有多看一眼。
他回到石磨盘,拿起第二块同样份量的后腿肉,走向另一个方向——铁山的家。
同样沉默地放在门口,同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做完这两件事,他才重新站回石磨盘前,开始分割剩下的肉。
这一次,他分得更细。将肋排、前腿、躯干肉按照记忆中各家各户的人口和困难程度,切成大小不等的份量。
整个过程,他始终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冰冷的、程序化的任务。
街道上依旧无人敢靠近。只有柴刀与石头、肉骨碰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
分好的肉块在石磨盘上堆成了一小堆。
陈长生终于停下手,将柴刀插回腰后。他抬起沾满血污和油腻的手,指向石磨盘上那些分好的肉块,目光终于第一次,缓缓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之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些,”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是给李老汉家的,他家孙子还小,需要营养。”
“这一份,给孙寡妇,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娃。”
“这一块…”
他依次点出几个名字,都是镇上最困难、在兵祸中损失最惨重的几户人家。他记得很清楚,分得也公平。
每点出一个名字,那户人家紧闭的门后,似乎都能听到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没有人出来应答,没有人敢出声感谢。恐惧依旧根深蒂固。
陈长生似乎也并不期待感谢。他点完最后一份,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自己来拿。”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些肉块,也不再看那些门窗后的反应。他弯下腰,在旁边的尘土里,仔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污。动作认真而专注,仿佛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声。
过了许久,久到陈长生几乎要将手上的每一丝血迹都擦拭干净。
一扇距离石磨盘最远的、低矮破旧的木门,极其小心翼翼地,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渴望,死死盯着石磨盘上那块属于她家的肉。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猛地从门里窜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石磨盘前,一把抱起那块标注给她家的肉,看也不敢看旁边的陈长生,扭头就又飞快地跑回了屋里,“砰”地一声紧紧关上了门,甚至还传来了上门闩的声音。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又是一扇门被推开,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来,老眼昏花地辨认了一下,拿起属于她家的那份,同样不敢抬头,嘴里似乎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匆匆回去了。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人们像沉默的影子,从各自的藏身之处悄然出现,快速而沉默地取走属于自己的那份肉,然后又迅速消失在家中,紧紧关上门。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甚至没有人敢直视那个坐在旁边、默默擦手的男人。
气氛诡异而压抑。
但至少,食物被分发出去了。
陈长生擦干净了手,站起身。
石磨盘上,只剩下最小的一块肉,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几乎没什么油水的前腿碎肉。
他拿起那块肉,用树叶包好,揣入怀中。
直到这时,他才仿佛不经意地,抬眼扫了一圈。
柳依依家门口,那块最大的后腿肉已经不见了,只在门前地上留下几点新鲜的血迹。
铁山家门口,也是如此。
他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转身,朝着自己那间冷清的屋子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直,在破败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在他身后,一扇扇重新紧闭的门窗后,人们捧着分到手的、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肉块,心情复杂难言。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头,那个男人沉默分肉、刀起刀落的冰冷身影,带来的压迫感丝毫不减。
但是…
看着怀里这实实在在的、能活下去的肉食,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情绪,如同巨石下的草芽,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点头。
那不是感激,至少不完全是。
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了一根冰冷却坚固的浮木后的…茫然失措。
陈长生推开自家屋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靠在门板上,从怀里掏出那块最小的、干巴巴的肉。
他看着它,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啃食起来。
肉很硬,没什么味道,甚至有些塞牙。
但他吃得很认真。
仿佛在咀嚼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屋外,小镇依旧死寂。
屋内,他独自吞咽着孤独与责任。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
冰冷,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