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谢没有意料到秦砚这么好说话。
可是老师被学生家长请吃饭,是不是不太好?但是人家答应的这么爽快,自己一口拒绝,不太好吧。
“姑姑,我讲完了,咱们走吧。”
秦曦正儿八经讲起题来,倒也是不含糊的,就是这孩子在眼力见方面还要多加锻炼。
秦砚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夏昭谢头一次为这熊孩子真心点赞,“那既然秦曦明天还有事,你们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秦砚只能带着秦曦离去。
夏昭谢松了口气,转头回了自己的家。
整个北石镇都没有什么通宵的夜生活,安静又乖巧。
自从母亲开始催她相亲时,她就自己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
屋外矮墙黄狗垃圾桶,屋内空荡一人很轻松。
夏昭谢洗了澡,坐在书桌前,把剩余几张没批改的测验卷子改完。
她看着齐盼将近满分的试卷,又想起了那孤零零的女孩。
其实像齐盼这样生活拮据的孩子在北石镇并不少见,只不过她更像一个人,陈墨。
————
陈墨是自己高中的同桌,也是…自己的初恋。
她是一个顶顶温柔,有耐心的人,坚韧不拔,从来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夏昭谢想起陈墨,是看不进去卷子了。
在夏昭谢放弃美术,复读的那一年,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陈墨留给她的三个笔记本。
夏昭谢下意识看向书架下面的盒子,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
何必欺骗自己呢?
她擦了擦地板,坐在地上,打开了书架下尘封的记忆盒子。
她第一次心疼陈墨,也是一个家长会。
那一次陈墨考了她们班第一。
“我有彩笔,这个最显眼,我妈妈肯定一眼就能看见。”
夏昭谢捧着纸折的三棱柱,轻轻地吹干自己写的花里胡哨的名字。
她扭头去看陈墨,却发现她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净的可怕。
“陈墨,你怎么不写名字。”她扯了一张自己的本子纸,又折一个三棱柱,好心提醒道:“我们班家长会,座位不是随便坐的,你的家长要坐在你位置上的。”
夏昭谢写好,递给她,陈墨却没有动作。
夏昭谢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陈墨盯着她手上的名字,眼前闪过父母抛下她和哥哥时的无情背影,心里止不住地发酸,“我…我没有父母了。”
她看了一眼夏昭谢,苦笑一声,“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来给我开家长会的。”
她默默地收拾好书包,转身离去。
夏昭谢吓得笔都掉了,她回过神来,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你要死啊你,夏昭谢,都怪你,把人惹哭了都!”
班上男生女生年纪轻轻,遇上什么事就喜欢咋咋呼呼,有些面皮薄的,还会掉眼泪,夏昭谢就是咋呼团队的一员。
可是陈墨没有,不管是什么时候,她从来不大喊大叫,也不哭,好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真正的情绪波澜。
夏昭谢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她的样子,在校门口,陈墨摔了一身泥,被自己拉起来,也只是淡淡地拍了两下。
难怪啊,夏昭谢越想越害怕,这世界上,有什么时候是比父母离世更痛心的呢?
“昭昭,你发什么呆呢?”
夏清女士摸摸自己女儿的脸,“有什么不开心的,给我说说。”
夏清女士是隔壁二中的历史老师,带着方框小眼镜,母亲的头发又黑又直优雅知性,女儿的卷发像金毛狮王。
“妈,我没事,你开会吧,我先回家了。”夏昭谢提起书包就往外跑。
“诶,慢点。”夏清给夏昭谢拉上拉链,“多大啦,还这样风风火火的。”
夏昭谢笑嘻嘻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这次可不是倒数,没给你丢脸。”
夏清笑了笑,坐回座位上拿起女儿的试卷开始分析。
夏昭谢跑出教室,却没回家。
径直跑向了操场。
一中操场角落有一片树木的小道,有不少情侣会在那偷偷约会。
但是没人知道,小树林后面还有一个大斜坡,上面没有任何树木,对整个白石镇一览无余。
这是夏昭谢的秘密基地,
有一次她迟到,偷偷翻墙进来的,却被主任抓了个背影,夏昭谢逃到小树林,想着被发现叫家长就事大了,慌不择路就往树上爬,结果发现了后面的别有洞天。
斜坡构造很奇妙。后面和两边是学校的小树林,往前望去是一个很深的‘坑’。
夏昭谢考察过,这个坑其实是一堵墙,翻过墙,再向上走就是大斜坡。
北石镇有很多自建房,说不准是谁留下的,看墙的情况,已经荒芜一片,很久没人用过了。
夏昭谢发现了一片世外桃源。
从这往后,她但凡有不顺心的,就要往这跑,迟到了也不翻学校的墙了,从大斜坡上就进校了。
夏昭谢没有藏私,两人熟悉后,她就把这个秘密基地分享给陈墨。
陈墨以往总是最后一个才回家的,她在一中的身份就是父母双亡的孩子。
但实际上,她有哥哥。
秦肃化名张严,在镇上的一家电子厂打工,厂里提供住宿,两个人也不敢见面,生怕又被抓住了。
夏昭谢被老师骂过后,会来秘密基地看着夕阳散心。
她不知道陈墨家在哪里,但是下午陈墨离开时,她看着她水蒙蒙的眼睛,就下意识觉得她很难过,她很孤独,她会来这里。
砰的一声,书包先被扔了上了。
随后是夏昭谢手脚并用地翻上来。
“呼…呼…好久没上来了,累死我了。”
夏昭谢刚喘匀了气,“哈哈,我就知道你……”
调笑的话卡在嘴里,夏昭谢喉咙一哽。
她看到陈墨了。
书包放在身侧,陈墨抱着腿,靠在书包上,明明个子很高的一个人,团成一团却只有这么小。
夕阳的光洒在斜坡上,把大片地烤得暖洋洋的。
可是陈墨就缩在角落里,那个没有阳光的角落,黑暗与光明的界限就在她面前。
她动不了一下。
夏昭谢轻轻走近她。
眼镜攥在手里,一向笔直的脊背弯着,单薄的短袖盖不住脊骨一节一节的突起,头藏在在腿间,看不见表情,只有清风勾得发丝飞扬。
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走了。
好奇怪,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瘦。
夏昭谢抱起她的书包,顶替了书包的位置。
让陈墨靠到了自己身上。
夏昭谢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背上摩挲。
其实已经很冷了,可是每天回到那个巴掌大的鸽子屋时,更冷。
陈墨不想回家。
一道共用一个厨房厕所,一道有五个住户。
她的邻居也是五湖四海,鱼龙混杂。
她不敢用外面的厕所,神经质地把门反锁一遍一遍又一遍,每天要早出晚归,不敢跟任何人碰面。
有无数次,她躺在床上,听见的响动会惊醒,回家时看见男邻居,会不敢进去,在外面兜好几圈才进门,有一位女邻居,她也不敢说话。
上一次就是一位邻居暴露了哥哥的住所,然后两个人被抓了个正着。
这已经是她和哥哥找到最好的,能负担起的地方。
秦肃第一个月的工资给陈墨买了一身二手校服,然后又买了一个老年机,每周发短信联系三次,除了危急时刻,不能打电话。
两人约定好一个月找地方见一次面,今天她本来是要去见哥哥的。
可是秦肃刚刚发消息,说事情有变,为了安全,取消见面。
陈墨已经很冷了,但是家里更冷,不如学校。
“你往那边点。”
夏昭谢顶着她挪了挪屁股。
她动了动。
“再往那边点。”
她又动了动。
直到两个人都挪到阳光底下,夏昭谢才作罢。
见陈墨依旧埋着头,夏昭谢伸手去拿她的眼镜。
“你别捏着眼镜啊,我看报纸上说,这样会变形的,来,我给你收起来。”
陈墨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一块小石子,“他们不要我了,为什么呢?”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她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问为什么这道题的答案是这个?
夏昭谢把人搂得更紧,刚要说些什么,就看见陈墨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怔怔落下。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喃喃道:“我没有家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她本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可是秦父秦母染上赌博,把家产赔了个一干二净,他们远走高飞,却给两个孩子留下了巨额债务。
如今被父母抛弃,亲生哥哥不敢见面,还要饱受催债的那帮人的摧残,任谁都受不住的。
她之前被抓住的时候,遭受了水刑,就是用毛巾一片一片盖在脸上,直到快窒息才把人放开。
秦肃也没好到哪里去,动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两个人被折磨的不轻,还差点被拉去卖了,最后机缘巧合才逃了出来。
想到哥哥那条短信,被湿毛巾盖住的窒息感又浮了上来。
陈墨又害怕,又担忧,又绝望,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外冒,她只敢憋着声音哭,“他们都不要我了。”
夏昭谢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是父母离婚了还是去世了?只能皱着眉头倾听。
她不敢胡乱安慰,只觉得怀里人越来越凉,她不停地搓着她的后背,“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陈墨只是哑着嗓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命?”
“我上辈子做错了事,现在要来赎罪了。”
她眼神滑向远方,眼中满是不解。
夏昭谢眼眶一酸,一向理智科学的人怎么会信命?
“你…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夏昭谢胡乱地擦掉她的眼泪。
“老天爷是有眼睛的,那话怎么说的,先苦后甜,苦尽甘来吗?”
陈墨咧起嘴粲然一笑,泪水糊满了整张脸庞,“苦尽甘来,我等不到苦尽了……”
那帮人不就是想要钱,她干脆一了百了,把那笔基金锁死,大家两败俱伤。
她浑身上下写满了绝望,夏昭谢看出她眼中的言外之意。
寒凉一瞬间遍布满身,夏昭谢猛然站起。
一声小小的,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斜坡上响起。
夏昭谢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又温温柔柔地给她擦眼泪。
陈墨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摸脸,仰着头看她, 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你……你打我?”
从小到大,没人打过她脸,哪怕是被那帮追债的抓住,拳打脚踢,冷水馊饭,也没被打过脸。
陈墨脑子没反应过来,绝望好像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她扭过头来,眨了眨眼,泪水再度落下,但不是新生产的,而是之前存在眼睛里的。
夏昭谢又弯腰给她擦,力气太大了,擦的她脸疼。
陈墨推开她。
夏昭谢结结巴巴,“我……我打你了,吗?”
委屈油然而起.
陈墨嘴一扁,也站了起来,她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你打我了,你就是打我……呜呜,你打我……我都……你还打……呜啊啊。”
“啊好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
夏昭谢把人抱在怀里,揪着自己校服给她擦眼泪,
“都是我的错,你没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吗?对不起,你真没错。”
陈墨确实值得一个道歉,只不过不应该从夏昭谢嘴里说出来。
夏昭谢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你打我吧,我错了,我给你道歉。”
夏昭谢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她只知道,难过的时候,就要发泄出来,她只会用这种笨拙的方法,让她发泄。
陈墨伏在她胸口,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
从一开始手被夏昭谢拉着打人,变成了紧紧的拥抱。
太阳落山,收走了最后一点阳光,两个人都在黑暗之中站着。
夏昭谢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然陈墨可能会尴尬。
陈墨哭声渐渐变小,手却越抱越紧。
夏昭谢觉得差不多了。拍拍她,“你冷不冷啊?”
陈墨摇摇头,抬眼去看她。
少女青涩的身体单薄却不瘦弱,同样年轻的身体里,却蕴含着陈墨没有的温度。
这是她来北石镇最暖和的一回。
没有阳光,没有亲人,只有黑漆漆的树木,吵闹的虫子叫声。
可是这里有夏昭谢,她是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陈墨突然闻到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是夏昭谢身上传来的,她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但是很好闻,她不由自主地耸动着鼻子嗅了嗅,
夏昭谢以为她饿了,凑近看了看,“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饭走,学校对面开了一家米线,我还没吃过,据说特别好吃。”
陈墨点点头。
夏昭谢笑了一下,拿起书包转身要走,却又被人拉了回去。
陈墨把人紧紧抱住。
相同的校服,相同的身体
相同的心跳,契合的完美无瑕。
她头埋进她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
“谢谢。”
夏昭谢很是得意,“哎呀,客气什么啊。”
夏昭谢双手撑着书包带子晃悠,身后没装什么书的包也跟着她摇摇晃晃。
陈墨揉揉眼睛,弯了弯嘴角。
夏昭谢放轻了声音,“嗯,哭过了,就不能胡思乱想了哦。”
陈墨笑了一下,“好。”
夏昭谢她强压嘴角,“我跟你说,我可是很幸运的,你跟我待在一起,肯定会走运的。”
陈墨笑了一下,夏昭谢越发来劲。
“你看过那个电视剧没,《好彩妹》。”
“没有。”
“哦,没关系,我跟你说,这里面女主就说了,你要多开心,这样才能走运。”
“好。”
夏夜的晚风在两人之间撒野,月光是母亲,会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
陈墨抬眼看她。
睫毛被泪水濡湿,眼底还是红色的,清亮的眸子带着一层水雾。
夏昭谢才发现,眼镜底下原来藏了亮晶晶的宝藏。
像小时候的夏天,小孩子会把最喜欢的玻璃弹珠放在一个铁的大水盆里。
任由凉水冲洗着弹珠,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同的颜料会在盆地折射出不同的光。
叮咚,叮咚,叮咚。
夏昭谢可是北石镇第三小区的玻璃弹珠女王。
她最喜欢的一颗就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