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泼墨般浓重,寒星疏疏落落地缀于天际,皇城内外渐归静谧,唯有晚风掠过檐角铜铃,漾开细碎而清冷的声响。
宰相府却与周遭沉寂截然不同,各处院落灯火依旧通明,尤以府中书房烛火彻夜不熄,将窗棂上斑驳的竹影映得忽明忽暗。
李纲身着一袭素色锦袍,独自静坐于陈设简朴的书房内,案几上烛火跃动,将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寂寥。案前平铺着一份草拟完毕的乞骸骨奏疏,字迹工整墨色已干,唯落款处留白,似在静待主人最后的落笔决断。
白日那场关乎“铁路”的朝会,此刻忆及仍让他心绪难平,那场针锋相对的争论,终究击溃了他坚守半生的信念。
他清晰记得,金銮殿上陛下将那些专精“奇技淫巧”的工匠之辈捧上国家神坛,既赐官加爵,更许以重金支持其钻研器物;反观圣人门下读书人,只因直言劝谏便被陛下贬斥得几近一文不值,甚至落得“食古不化”的斥责。在他眼中,今日大宋已失去往昔礼乐教化之本,绝非他昔日浴血沙场、鞠躬尽瘁所守护的故国了。
“陛下,老臣……实难再随您的脚步了。”他喃喃自语,声线中满是疲惫与怅然,缓缓提起案头狼毫,笔尖悬于奏疏落款处,迟迟未敢落下。
恰在此时,书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而恭敬的唱喏声,打破室内沉寂:“陛下驾到!”
李纲大惊,手中狼毫险些滑落,他连忙起身整肃衣冠,快步趋至书房门外,躬身行礼。赵桓身着一袭月白色便服,未携半分随从,独自一人缓步步入书房,眉宇间虽带着几分深夜的倦怠,却依旧难掩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仪。
“李相,夜已深沉,为何尚未安寝?”赵桓目光扫过书房,不经意间落于案前那份摊开的奏疏之上,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却未置一词。
他并未动怒,只是径直步至案边平静落坐,亲手提起桌上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茶香袅袅升腾,稍稍冲淡了室内的沉闷。
“朕知晓,白日朝会后,你定觉朕失了分寸,认为朕重用匠人、推行新法,是在损毁我华夏传承千年的道统。”赵桓端着茶杯,语气平静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
“陛下……”李纲闻言心中一紧,欲开口辩解,却又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奈的低唤。
“你且噤声,听朕言说。”赵桓抬手打断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望向李纲,“朕问你,圣人教诲读书人,穷其一生所追求者,究竟为何?”
“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李纲下意识躬身应答,声线虽略显干涩,却字字铿锵,这是他自幼便奉若圭臬的圣贤教诲。
“说得好!”赵桓霍然起身,踱步至李纲面前,语气陡然激昂,“那朕再问你,令天下百姓冬日免于冻馁之苦,能着厚实棉衣;令边关将士不必身披薄甲对抗强敌,能披坚甲利刃保家卫国,此等实实在在的功绩,算不算‘为生民立命’?”
他抬手指向窗外神机阁的方向,那里此刻仍有点点微弱灯火闪烁:“朕之蒸汽纺纱机,一台便可抵往昔百余名织女之功,能让更多百姓有暖衣可穿;朕之新式炼钢炉,一日能出往昔一月之精铁,可铸更多坚甲利器。这些器物虽出自匠人之手,难道不是‘为万世开太平’最坚实的根基?”
“道统,绝非挂于唇边的虚浮之语,李纲。”赵桓声音掷地有声,字字铿锵,震得李纲耳膜嗡嗡作响,“真正的道统,不在于固守陈规旧制,而在于让这国家愈发强盛,让她的子民能安居乐业、活得更有尊严。这,便是朕所恪守的道!”
李纲呆立当场,浑身剧震,皇帝的话语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开。他骤然发现,自己那套奉若圭臬、传承千年的圣贤之道,在皇帝这番直白恳切、直击根本的言辞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透着几分脱离实际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