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悬浮宫殿里,仿佛失去了度量的意义。冰冷的青铜地面不断地吸取着活人身上的热量,林岳躺在那张简陋的睡袋里,身体如同一个失控的炉子,时而滚烫得如同烙铁,皮肤表面甚至渗出细密的、带着血丝的汗珠;时而又骤然冰冷,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他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嘴里不断地发出含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呓语。有时他会声嘶力竭地喊着“奶奶”,有时又会用微弱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师父……师父……”,有时又会突然挣扎起来,嘴里喊着一些零碎的词语,像是“门……不对……锁……”、“星……动了……”。
陈晴和梁胖子守在他的身边,脸上的忧虑如同这地底的黑暗一般,浓得化不开。陈晴几乎用尽了她急救包里所有的药物和设备,不断地为林岳进行物理降温,用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着他滚烫的身体,又在他体温骤降时,将自己和梁胖子的外套都盖在他的身上。然而,林岳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呓语的频率越来越高,神智也似乎越来越混乱。
“毒素开始大规模侵入他的中枢神经系统了……”陈晴看着林岳那双在眼皮下剧烈滚动的眼球,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这样下去,他即便能侥幸不死,脑组织也可能会因为持续的高烧和神经毒素的破坏,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她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念头,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感到恐惧。
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是,此刻林岳的意识,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陷入彻底的混沌或者崩坏。恰恰相反,在他的主观世界里,他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光怪陆离的“旅程”。
他的意识仿佛脱离了那具被病痛折磨的躯壳,化作了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漂浮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之中。高烧和箭毒木的神经毒素,像是一把奇特的钥匙,意外地打开了他潜意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房间。那些他曾经看过的竹简内容、孟广义讲述过的古老传说、以及他天生对于风水气场和机关构造的超凡感知力,在药物的催化下,以一种非理性的、混乱而又直观的方式,被整合、重组成了一幕幕支离破碎、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真相的“记忆”片段。
林岳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座空旷而又死寂的悬浮宫殿里。
在他面前,一个身穿宽大汉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佝偻着背,跪坐在冰冷的石桌前。老者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神如同两口枯井,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唯一的、也是每日重复的工作,就是抬起头,用那双早已麻木的眼睛,仰望着穹顶之上那片由夜明珠组成的、永恒不变的虚假星空。然后,他会低下头,用手中的刻刀,在一方竹简上,一丝不苟地记录下那些“星辰”的位置和轨迹。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成了无限长的丝线。林岳“看”到,老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这单调到令人发疯的动作。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外面世界的斗转星移,在这里,只化作了穹顶上那几颗作为“季节”标识的夜明珠,被某种精密的机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着微小的位移。
老者的脸上,那最初的平静,逐渐变成了麻木,然后由麻木,演化成了如同实质般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开始不再记录,只是呆呆地仰望着那片虚假的星空,嘴里偶尔会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嘶吼,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夜晚”,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挣扎着爬到了那口被铁链重重锁住的青铜巨棺旁,伸出干枯的手,仿佛想要触摸那冰冷的棺壁,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他的身体迅速地腐化、风干,最终化为了一具散落在棺椁旁的枯骨,与这座囚笼,融为了一体。
画面猛地一转,周围的景象化作了扭曲的漩涡。
林岳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通天的高台之上,脚下是跪拜的文武百官,远方是连绵的宫阙。一个身穿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高台的最顶端。林岳看不清他的面容,那张脸仿佛被一团浓厚的迷雾所笼罩,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个身影上传来的、如同万年玄冰般冰冷刺骨的威严与疯狂。
只听那个模糊的帝王,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仿佛金石相击般的声音,向着整个天地颁下了一道敕令:
“天道崩坏,王权旁落!朕承天命,当复旧礼!今,取七名与朕‘生、死、晦、明’四柱八字皆相合之人,以秘银浇灌,以汞血浸泡,炼为‘七星活俑’,镇于邙山七星龙脉之位!当引动北斗帝星之力,锁我大周龙气,保我江山社稷,万世不移!”
大周?
林岳的意识中闪过一丝困惑。这座墓的形制,明明是西汉时期的王侯大墓,为何这个墓主人,却口口声声自称“大周”,妄图复辟早已灭亡了数百年的周朝?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但很快就被其他更混乱的画面所淹没。
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这一次,他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悬浮宫殿。然而,宫殿里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常见的蓝色户外夹克、身形略显清瘦、但脊背挺得笔直的背影。
林岳的“心”猛地一颤!
他认得那个背影!虽然只是在照片和陈晴的描述中见过,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陈晴苦苦寻找了多年的父亲——陈知行教授!
只见陈教授也来到了这座大殿,他站在那口被铁链锁住的巨棺前,久久地凝视着。林岳能从他的背影里,感受到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深深悲悯的复杂情绪。他似乎对着那口棺材,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林岳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然后,陈教授从他那个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被层层油布包裹的东西。当他揭开油布的一角时,一抹璀璨夺目、仿佛能引动九天凤鸣般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这片幽暗的空间!
正是那件传说中的西周国宝——凤鸣铜爵!
然而,接下来陈教授的举动,却完全出乎了林岳的“预料”。他并没有像盗墓贼一样,试图去破坏那些铁链,打开那口神秘的巨棺。恰恰相反,他只是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巨棺,然后转身,拿着那件光芒流转的凤鸣铜爵,径直走到了大殿的一个角落里。
他走到了支撑着这座宫殿的、四根巨大青铜柱中的一根下面。他蹲下身,用手中的一把地质锤,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撬开了地面上一块与周围纹路几乎融为一体的青铜地砖。地砖之下,是一个早已预留好的、不大不小的暗格。
他将那件凤鸣铜爵,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一个婴儿般,轻轻地放进了那个暗格之中。然后,他将那块青铜地砖完美地恢复了原状,甚至还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将撬动的痕迹都处理得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再次看了一眼这座死寂的宫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来时的那条锁链桥……
……
“咳……咳咳……”
一阵剧烈而又痛苦的咳嗽,将林岳从那无边的幻境中猛地拽回了现实。
正在一旁打盹的梁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陈晴也立刻扑到林岳身边,紧张地看着他。
只见林岳猛地睁开了双眼,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焦距,眼神涣散,瞳孔因为高烧和药物的作用而缩成了两个小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溺水。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了陈晴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将陈晴的手骨捏碎。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声带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挣扎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
“……铜爵……不……不在棺材里……在……在……柱子……下面……”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便再次沉沉地昏了过去。
整个宫殿,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陈晴和梁胖子都彻底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怔怔地看着再次昏睡过去的林岳,又看了看大殿中央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棺,以及角落里那四根如同擎天之柱般的巨大铜柱。
一时间,他们完全分不清,林岳刚才说出的那句话,究竟是高烧之下、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还是,在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那超凡脱俗的感知力,真的“看”到了某些被尘封了的、不为人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