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青河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选德殿外的回廊转角时。
殿内的檀香尚未散尽……
一名内侍便轻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枢密院副使秦桧大人殿外求见,言有北方密奏,需即刻面呈陛下。”
赵构正凝神思索着沈青河方才所言的“十万铁骑”,闻报眉头微挑,略一沉吟,便道:“宣他进来。”
片刻后,秦桧躬着身,步履谨慎地踏入殿内。
他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快步走到御案前,深深拜伏下去:“臣秦桧,叩见陛下!北方有紧急密奏呈上,事关重大,臣不敢耽搁。”
“平身吧!”赵构的声音平静无波,“是何密奏?”
秦桧起身,将信函高举过顶:“回陛下,此乃谢公自北地遣心腹密使送来的亲笔信,嘱臣务必亲呈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信函,检查火漆无误后,呈到御案上。
赵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细读。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纸张轻微的摩擦声。
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赵构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的轻叩却略微加快了些许。
良久,他放下信纸,目光抬起,落在垂手恭立的秦桧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卿在信中,极力举荐赵伯琮,言其聪慧,可承大统。对此事……秦卿以为如何?”
秦桧心中猛地一紧,暗道:果然又问到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
电光石火间,已有了决断。
他的脸上立刻堆起无比恭谨乃至带着几分惶恐的神色,躬身道:“陛下!此乃天家继承大事,关乎社稷根本,臣……臣一介外臣,见识浅薄,岂敢妄议?”
他先将自己摘干净,随即话锋一转,开始施展其炉火纯青的颂圣功夫:“然则,谢公远在北方,心系社稷,其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谢公深谋远虑,既如此举荐,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
紧接着,他将矛头指向了问题的最终裁决者——皇帝本人:“更何况,陛下圣明烛照,慧眼如炬,对宗室子弟之贤愚,自是了然于胸。无论陛下最终属意哪位殿下,定是经过了万千权衡,为江山千秋万代计!此等圣心独断,非凡臣所能揣测万一。”
最后,他再次表明自己的“忠心”立场:“臣……臣唯知竭尽驽钝,忠心王事。一切听凭陛下圣裁!陛下之抉择,便是臣等之方向,臣必誓死效忠,誓无二心!”
这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
既高度赞扬了谢致远的忠心,又巧妙地将最终决定权推回给皇帝,同时绝口不提自己支持谁,只强调无条件服从圣意,展现出一副纯臣姿态。
赵构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着那封密信,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谢卿忠心,朕已知之。立储之事,千头万绪,确需慎重。”
赵构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是感慨。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了遥远的过去和北方。
“谢公之大恩,朕向来铭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少有的感性。
“当年朕尚为康王,身处绝境,若非谢公冒死相救,朕早已……唉,谢公非但助朕脱困,其后更是在朕登基一事上,居功至伟。靖康之难后,山河破碎,朕承继大统,亦是多赖谢公等一干老臣鼎力扶持。”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更深的感念:“尤其难得的是,谢公远在北方,身处险境,却始终心系江南。”
“他不惜代价,多方斡旋,最终竟能……竟能将朕的母后韦太后,从金人手中迎回!此恩此德,重于泰山,朕每每思及,心中既是感激,亦是愧疚。”
“谢公之忠,谢公之能,谢公之深谋远虑,实乃国之柱石,朕心……甚悦,亦甚为倚重。”赵构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谢致远功绩的肯定与依赖。
然而,话锋随即一转,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为难之色,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只是……只是近日,母后亦向朕提及立储之事。母后她……似乎颇为属意赵伯玖,言其性情温良,常在膝前承欢,甚得她心。”
赵构显露出内心的纠结:“一边是于国有大功,于朕有深恩的谢公,极力举荐普安郡王赵伯琮;一边是朕的生身之母,属意恩平郡王赵伯玖。朕……一时间,实不知该如何权衡,如何回复母后才是。”
他说完,目光重新落在秦桧身上,虽未明言询问,但那眼神中透出的困扰与寻求意见的意味,却是再明显不过。
秦桧此刻,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官袍。
皇帝这番话,简直是把一块烧红的烙铁塞到了他手里!
一边是功高盖世、势力盘根错节的谢致远,一边是深居内宫却对皇帝有极大影响力的韦太后。
这两人意见相左,皇帝自己都难以决断,他一个枢密副使,岂敢妄言站队?无论支持哪一方,都势必会狠狠得罪另一方,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十足的惶恐与谨慎,颤声道:“陛下……陛下孝感天地,对太后娘娘晨昏定省,恪尽孝道,天下皆知!太后娘娘深居宫中,为陛下操劳,慈母心怀,对宗室子弟关爱有加,此乃陛下之福,亦是我大宋之福!”
他先是将韦太后和皇帝的母子情深狠狠夸赞了一番,紧接着,话锋立刻转向颂扬皇帝的英明:
“至于立储之事……此乃天大的事,关乎国本。陛下圣明烛照,思虑周详,既念及谢公之殊勋,又体恤太后之慈心。陛下如此仁孝两全,权衡全局,实乃千古明君之风范!”
“此等立储大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无论陛下作何抉择,定然是经过了万千考量,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臣……臣愚钝,唯知忠心王事,一切听凭陛下圣裁!陛下之明断,便是臣等之指南!”
这一番话,极尽阿谀之能事,将皇帝和太后都捧到了极高的位置,同时再次强调自己绝无立场,只知服从圣意,完美地避开了那个要命的问题。
赵构听完,深深地看了秦桧一眼,目光深邃难辨。
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檀香依旧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