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夜，亥时三刻，都亭驿馆内万籁俱寂。
沈青河在床上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点亮案头一盏青瓷油灯。
灯花不时噼啪炸开，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孤影。
明日便要启程返回百花谷了，秦洛因需侍奉母亲，还得在临安滞留月余。
可这临安城的风云变幻，却仍在她脑海中翻涌不息。
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挟着西湖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清润的凉意。
远处雷峰塔的轮廓在月色中如墨笔勾勒，湖面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撒了一把碎星。
忽然想起赵伯琮那句稚嫩的“躲猫猫”，嘴角刚泛起一抹浅笑，心头却猛地一沉！
“旧时宫阙今何在？”
那日殿试时，孩童无心念出的诗句，此刻竟如谶语般在耳边回响。
北望汴京，故都的宫阙早已湮没在荒草斜阳之间；南渡临安，凤凰山下的行宫纵然再辉煌，终究带着偏安一隅的隐痛。
她下意识抚过腰间半枚玉珏，冰凉的触感让人想起燕山脚下的寒雪，清冽刺骨。
“姐姐又睡不着了？”紫莲端着安神茶走进来，见案上铺着宣纸，了然道，“可是要作诗？”
沈青河提笔蘸墨，笔锋在“春”字上顿了顿。
本该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温润，落笔时却成了：
《问西湖》
春风又绿湖草岸，旧时宫阙今何在？
却见孤山鹤影斜，烟波深处问兴衰。
最后一笔“衰”字墨迹深重，几乎要透纸而过。她忽然搁笔，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虽然遴选之事已尘埃落定，然而金国铁骑仍在江北虎视眈眈，朝中主和之声从未曾断绝，新太子尚且年幼，前路分明是荆棘丛生……
这西湖的笙歌画舫，还能承载多久偏安的幻梦？
“姐姐的诗，总带着刀兵气。”紫莲在一旁轻叹。
“非是刀兵，是血未冷。”沈青河将诗笺凑近灯焰，火舌舔上“兴衰”二字时，她眼底映出灼灼光亮，“回谷后要加紧练兵，北伐大业，终究要靠实力说话。”
灰烬随夜风飘散的刹那，西湖彼岸传来隐隐更鼓，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色里……
子时刚过，梆子声还在墨色夜空中悠悠荡着余韵，都亭驿馆的屋顶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是瓦片被踩得微微滑动的声音，细得像春蚕啃食桑叶。
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江云骤然睁眼，眸中寒光一闪，右手已无声按上腰间刀柄。
她身形如狸猫般灵巧翻身，悄无声息地掠出窗户，仰头望去——月光下，数道黑影正踏瓦疾行，脚尖点在瓦片上轻如飘絮，起落间竟几乎不闻声响，分明是身怀轻功的高手！
“有刺客！”江云猛地吹响竹哨，尖锐的哨声刺破夜的寂静。
她足尖在窗棂一点，身形骤然拔起，如箭般翻上屋檐，短刀“噌”地出鞘，寒光劈开夜色，直取最近那名黑衣人的咽喉！
那刺客竟不闪不避，反手抽出长剑，剑尖如流星赶月般疾点刀背。
“铛”的一声震响，火星迸溅，江云只觉虎口一阵发麻，短刀险些脱手，心中猛地一沉：此人内力竟如此深厚，绝非寻常匪类！
几乎同时，驿馆四周哨声大作，此起彼伏，如惊雀穿林。
东西两侧的墙头骤然亮起成片火把，火光如昼，埋伏的虎翼营暗卫如鹰隼般从暗处俯冲而下，利刃在火光中闪着凛冽锋芒。
可那些黑衣人阵型丝毫不乱，三人一组迅速背靠背结成圆阵，剑招配合默契，进退有度，竟硬生生将暗卫的合围之势抵住！
刀剑碰撞声、喝叱声、惨叫声瞬间撕破了驿馆的宁静。
“结阵！护住院落！”江云厉声大喝，手中短刀舞得如狂风骤雨，刀光织成一张密网，死死缠住对面的刺客。
她看得分明——这些人招式狠辣精准，攻守之间毫无破绽，分明是经过长时间打磨的合击之术，绝非寻常匪类！
厢房内，紫莲早已吹熄油灯，将沈青河护在身后，右手紧握短剑，左手按在窗栓上。
她透过窗棂缝隙望去，只见院中刀光剑影交错翻飞，火把的光影在墙上投下狰狞的晃动，杀气几乎要穿透窗纸涌进来。
“姐姐小心！”紫莲突然尖声惊叫。
头顶“哗啦”一声巨响，瓦片轰然炸裂，碎砾飞溅中，一道黑影如鹞子翻身般破顶而入，手中长剑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刺沈青河面门！
“叮！”
千钧一发之际，紫莲短剑疾挥，精准格在对方剑脊上。
火星在黑暗中骤然炸开，细碎如转瞬即逝的星子，照亮了两人瞬间交锋的眼神。
双剑相触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内力如毒蛇般顺着剑身窜来，紫莲只觉手腕剧颤，虎口像是被铁钳狠狠攥住，短剑险些脱手。
她急中生智旋身卸力，剑锋擦着她的鬓发掠过，几缕青丝应声而断，飘落在地。
“姐姐退后！”紫莲娇叱一声，剑招骤然变换，剑尖颤出七点寒星，虚实相生，如彩蝶穿花般缠向对方周身要害，逼得黑衣人不得不回剑格挡。
那黑衣人却冷笑一声，长剑陡然化作一道乌光，竟是以攻代守的“破军式”，势如破竹直劈紫莲中路！
“铛！”双剑再次交击，震耳欲聋的脆响中，紫莲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剑柄，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她借势后翻，袖中突然射出三枚银针，银亮如电，直取对方双目、咽喉！黑衣人竟不闪避，只以剑脊横拍。
“叮叮叮”三声脆响，银针尽数被击落，身形却如鬼魅般逼近，步法诡谲得让人眼花缭乱。
“北地幽冥步！”紫莲心头大骇——这分明是金国皇族暗卫的独门步法！
她强提真气，剑招再变“梅雪争春”，剑光如漫天飞雪簌簌落下，将黑衣人裹在其中。
不料对方袖中突然射出一道乌光——竟是淬了毒的袖箭！
电光石火间，紫莲侧身急避，乌箭擦着她肩头飞过，“噗”地钉入身后梁柱，箭簇上立刻冒出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腥气。
“箭上有毒！”她气息一乱，剑网瞬间露出破绽。
黑衣人长剑如毒龙出洞，趁隙直刺她心口！
“小心！”沈青河惊呼着掷出手中茶盏，青瓷碗撞上剑尖轰然炸裂，碎片四溅中，总算暂缓了攻势。
紫莲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剑交左手，右手猛地甩出腰间绸带，绸带如灵蛇般缠住房梁，纤腰一折倒翻而上，足尖如雨点般连点对方头顶要穴。
黑衣人被迫后撤三步，眼中首次露出一丝惊异，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