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那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如同丧钟般撞击着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也狠狠撞在林锋然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薄绢罪证几乎脱手。
“拦住她！”他下意识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不是为了阻拦喊冤，而是本能地预感到了某种极端的不祥。
然而，已经晚了。
殿门被轰然撞开，不是被侍卫，而是被一股决绝的力量。董氏披头散发，额角破裂，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染红了素色的衣襟。她不知如何挣脱了软禁，更不知如何突破了层层宫禁，此刻的她，眼中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无尽悲痛与疯狂的光芒。
她没有再看林锋然，也没有哭诉，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面向殿外（或许她以为那里还有官员），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苍天——！你开开眼——！看看这煌煌天日，何以忠良含冤，奸佞当道？！我家老爷——死——得——冤——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泣血而出，随即，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猛地转头，狠狠撞向了乾清宫门前那根盘龙金柱！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董氏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额骨碎裂，鲜血汩汩涌出，瞬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蔓延开一团刺目的猩红。她睁着眼睛，望着殿宇的穹顶，眼神空洞，却仿佛带着无尽的质问。
死寂。
乾清宫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侍卫、太监都僵立在原地，面无人色。连匆匆赶来的曹吉祥，看到这一幕，也吓得魂飞魄散，肥硕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林锋然呆呆地看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看着那滩迅速扩大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他刚刚才下旨要为于谦追封、赦免其子、抚恤其妻……转眼间，于谦的未亡人，就在他的宫门前，以最惨烈的方式，血溅五步，控诉这不公的世道！
这血，不仅染红了地面，更像是一盆滚烫的烙铁，浇在了他刚刚颁布的那道“平反”诏书上，发出了刺耳的“嗤嗤”声，仿佛在嘲讽他的虚伪和无力。
“……厚葬。”良久，林锋然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以……以诰命夫人之礼。”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无力地坐回椅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董氏的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名为“无力感”的潘多拉魔盒。
然而，现实的残酷甚至不给他悲伤和愧疚的时间。
“陛下！陛下！”兵部的一名郎中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礼仪，急声道：“不好了！陛下之前下令追回于冕、赦免其罪的旨意……传旨的太监在刑部门前被拦住了！是……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说是奉了上峰之命，没有石亨将军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提走钦犯！”
什么？！林锋然猛地睁开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大明的皇帝，亲自下达的旨意，竟然在京城之内，被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以“没有石亨手令”为由，挡了回来？！
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直冲头顶！
“他们想造反吗？！”林锋然一拍御案，震得茶盏乱响，“朕的旨意，还不如石亨的手令？！”
那郎中吓得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息怒！如今……如今京营兵马多在石亨旧部掌控之中，五城兵马司也……也多听其号令。他们说是……说是非常时期，需防奸细浑水摸鱼，一切人员调动，需经军方核准……”
“核准？！朕是皇帝！朕就是最大的核准！”林锋然气得浑身发抖。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政令不出紫禁城”！他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真正的军权面前，竟然如此苍白无力！
“范广呢？！他是京城防御使！”林锋然怒吼。
“范将军……范将军正在德胜门整顿防务，弹压之下，或可令五城兵马司放行，但……但如此一来，恐与石亨旧部直接冲突，如今大敌当前……”郎中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为了一个于冕，冒着引发内讧、导致城防崩溃的风险，不值得。
林锋然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冷静，也瞬间心寒。他明白了，石亨虽然人不在城内，但他的阴影无处不在，他的党羽依然牢牢控制着京城的命脉。自己这个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一举一动都受到无形的掣肘。
他颓然挥手，让那郎中退下。他知道，于冕暂时是救不回来了。他连兑现对自己救命恩人（某种程度上）的最后一点补偿，都做不到。
这还只是开始。
随后，他试图调拨内帑银两，紧急犒劳德胜门守军，户部却以“账目需与兵部、京营核对”为由拖延；他想要调动工部匠户加紧修复城防器械，工部却回复“物料调配需经督管太监（曹吉祥的人）签字画押”；他甚至想给黑鸮军送去一批粮草以示安抚和合作诚意，掌管粮仓的官员却面露难色，暗示没有石亨系将领的配合，粮食根本运不出城……
一道道看似合理的程序，一堵堵无形的高墙。他坐在乾清宫里，发出的每一道旨意，仿佛都落入了一片粘稠的泥沼，被各种“规矩”、“程序”、“上峰指令”层层过滤、拖延，最终要么变形，要么消失无踪。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皇权并非天生就能顺畅地抵达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它需要军队的支撑，需要官僚系统的执行，需要财政的润滑。而当这些关键节点都被权臣把持时，皇帝，不过是一个被架空的符号。
夜幕降临，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林锋然心头的阴霾。他看着御案上那卷来自黑鸮军的、关于石亨通敌的薄绢罪证，又想起董氏撞柱身亡时那绝望的眼神，一股强烈的、想要打破这僵局的冲动在他胸中翻腾。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冒险！
“来福。”他沉声唤道。
来福悄无声息地出现。
“黑鸮军的主事者，能联系上吗？朕要见他。”林锋然决定赌一把，借助这支神秘的外力。
“奴才尽力安排。”来福应道，“只是城外局势复杂，瓦斥游骑四出，需要时间。”
“尽快！”林锋然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还有，曹吉祥……朕不想再看到他了。想办法，让他‘病’了，或者……出点‘意外’。”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清除曹吉祥，是斩断石亨在宫内触角的第一步，也是他夺回宫内控制权的必要之举。
来福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道：“奴才明白。”
就在来福准备退下安排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似乎有大批人马正在靠近皇宫！
紧接着，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禀报：
“陛下！不好了！石亨……石亨将军带着三千营兵马，返回京城，此刻已到承天门外！他……他要求即刻面圣，说是……有关乎社稷存亡的要事禀报！”
林锋然的心猛地一沉。石亨回来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他想干什么？
是图穷匕见，还是……另有所图？
（第3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