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的宴会名单,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抵在了林锋然的喉头。武将,吏部,都察院……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结党营私,这是在编织一张足以笼罩整个朝堂的大网!一旦这张网结成,他这个皇帝,恐怕真要成了坤宁宫暖阁里那个精致鸟笼中的金丝雀,叫得再响,也飞不出别人的掌心。
乾清宫的烛火摇曳,将林锋然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他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在空旷的殿内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不能再等了!必须做点什么!可做什么?直接发作?证据呢?仅凭一份宴会名单,根本无法定罪,反而会打草惊蛇,让石亨更加警惕,甚至可能狗急跳墙。隐忍不动?那无异于坐视对手壮大,等着被架空!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满朝朱紫,他能信谁?内阁的老臣们固守成规,视他为“胡闹”的孩童;勋贵武将大多与石亨盘根错节;就连身边的太监……他看了一眼殿外垂手侍立的舒良,舒良是忠心的,但他能倚仗的,也仅仅是这份忠心罢了,在真正的权力角斗中,力量太过微薄。
绝望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触到了袖袋中那张微硬的宣纸笺。他掏出来,再次展开。借着跳动的烛光,那行清秀的小字映入眼帘:“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江雨桐……
这个名字此刻在他心中变得异常清晰。她不是朝臣,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她聪慧敏锐,能读懂他超越时代的困惑;更重要的是,她与他共同经历过生死,那份在绝境中产生的信任,是这冰冷的紫禁城中唯一带着温度的东西。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见她!现在!私下里见她!不是以皇帝接见功臣女眷的形式,而是……而是作为一个陷入困境的人,去寻求一个或许能理解他的人的见解。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既感到一种背叛规训的刺激,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他知道这极其冒险,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但眼下,他就像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稻草。
“舒良!”他压低声音,对着殿外唤道。
舒良应声而入,脸上带着询问。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去……去坤宁宫偏殿,悄无声息地请江姑娘过来。记住,要绝对隐秘,从西边角门绕过来,避开所有耳目。就说……就说朕有些塞外风物的细节,想私下问问她,以补起居注之缺。”
这个借口漏洞百出,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舒良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看到皇帝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立刻低下头:“奴婢明白,这就去办。”他转身退下,脚步轻捷如猫,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在炭火上煎熬。林锋然坐立不安,时而走到窗边窥探夜色,时而凝神细听远处的动静。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万一被发现,不仅害了江雨桐,自己也……
就在他焦虑万分,几乎要取消这个荒唐决定的时候,殿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如同鸟鸣般的叩门声。这是舒良约定的暗号。
林锋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快步走到门前,亲自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门外,舒良侧身让开,他身后,站着一个披着深色斗篷的身影。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借着殿内透出的微光,林锋然能看到那熟悉的下颌线条和略显单薄的身形。
“进来。”林锋然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压得极低。
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带进一丝夜晚的凉意和淡淡的……似乎是草药混合着墨汁的清冷气息。舒良在外面轻轻合上了殿门,留下殿内相对的两人。
江雨桐抬手,缓缓拉下了兜帽。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平静,没有惊慌,只有一丝淡淡的疑惑和审视。她身上穿着素雅的浅青色常服,与这庄严肃穆的乾清宫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缓和了殿内凝滞的气氛。
“民女江雨桐,参见陛下。”她微微屈膝,行礼的姿态标准却并不卑微。
“不必多礼。”林锋然有些手足无措,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子,“坐吧。”
江雨桐没有推辞,依言坐下,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林锋然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了。他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关于朝堂的倾轧,关于石亨的威胁,关于自己的孤立……但此刻面对她清澈的目光,那些复杂凶险的权谋,似乎都变得难以启齿。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有些笨拙地开口,避重就轻:“这么晚叫你过来……没吓着你吧?”
江雨桐微微摇头,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陛下召见,必有要事。民女虽惶恐,但尚能自持。”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镇定。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他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赵化送来的、写着石亨宴会名单的密报,递到江雨桐面前,却没有直接说明内容。
“你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江雨桐接过那张纸,就着烛光,仔细看了起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阅读的速度不快,但眼神专注,指尖在那些名字上轻轻划过。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了然,甚至带着一丝……同情?
“陛下是在忧心此事?”她轻声问,语气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林锋然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你……你看懂了?”
江雨桐将纸条轻轻放回案上,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武将掌军,吏部掌官,都察掌察。三者若联通一气,则……赏罚、升黜、言路,皆操于一人之手。陛下虽居九五,恐亦难施为。”她的话语清晰冷静,一针见血,直指核心要害,其政治洞察力让林锋然心惊。
“你……”林锋然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一个闺阁女子(虽然是个才女)对朝局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江雨桐似乎看穿了他的惊讶,淡淡解释道:“家父曾任翰林,常与同僚议论朝政,民女侍奉在侧,耳濡目染,略知一二。加之塞外经历,见惯了人心险恶,对这等结党营私之事,并不陌生。”
林锋然心中震动,仿佛在黑暗的迷宫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光。他不再犹豫,将心中的忧虑、石亨的示威、张軏的“急病”、朝臣的掣肘,以及自己推行“考成”受阻的困境,一股脑地,用尽可能直白的语言倾诉了出来。他不再把她当作一个需要庇护的女子,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商讨危局的……盟友。
江雨桐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端起旁边宫女早已备好、却已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一口。她的眼神随着他的讲述而变幻,时而凝重,时而了然,时而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待林锋然说完,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胸中的块垒消散了不少,只是更加疲惫。他看向江雨桐,眼中带着期盼:“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应对?”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江雨桐没有立刻回答,她垂下眼帘,似乎在深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锋然。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民女以为,石亨此举,虽是示威,却也暴露其心急。他网罗党羽,正说明其根基未稳,需借势壮胆。陛下此时,切不可自乱阵脚,亦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那难道就坐视不管?”林锋然皱眉。
“非也。”江雨桐轻轻摇头,“陛下可效法汉时‘推恩令’之故事,明升暗降,徐徐图之。譬如,可嘉奖石亨‘练兵有功’,赐其虚衔,荣养其家眷,却将其麾下得力干将,以‘历练’、‘升迁’之名,调离京营要职,分而化之。”
林锋然眼睛一亮!这是阳谋!用合法的、看似奖赏的手段,削弱其实权!
“至于吏部与都察院,”江雨桐继续道,“陛下可暗中留意,哪些人是趋炎附势,哪些人是迫于无奈。对于尚有风骨者,陛下可借考核、经筵等机会,予以褒奖,示以恩宠,使其心向陛下。同时,陛下需……需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殿外。
林锋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独立于现有官僚体系的情报网络。这与他之前让赵化留意京营中下层军官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江雨桐的点拨,让他思路更清晰了。
“那……张軏的‘病’?”林锋然追问。
江雨桐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此事蹊跷。若真是灭口或苦肉计,石亨必然严密防范,外人难知真相。陛下不妨……以探病为名,派一绝对心腹之人,携太医前往,名为诊治,实为观察。或许,能从惠安伯府内眷或仆役的反应中,窥得一丝端倪。”
步步为营,分化瓦解,暗中布局……江雨桐的思路清晰而务实,没有空泛的大道理,全是可操作的具体策略。林锋然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在迷雾中终于找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
他看着她烛光下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钦佩。在这个举目皆敌的深宫里,她的存在,宛如暗夜中的一颗寒星,虽光芒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谢谢你,雨桐。”他脱口而出,第一次直呼其名,语气真挚。
江雨桐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但很快恢复平静,低下头:“民女不敢当。能为陛下分忧,是民女的福分。”
殿内的气氛,在紧张的密谋之后,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然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舒良惊慌失措、几乎变了调的低呼:
“陛下!陛下!不好了!惠安伯府……惠安伯府刚刚传来消息,张軏伯爷……他……他咽气了!”
(第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