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铃声,如同跗骨之蛆,在深秋的寒夜里幽幽散去,却将更深的寒意钉进了听者的骨髓。江雨桐在后半夜几乎未眠,那断续诡异的声响与皇后白日里含威不露的警告交织在一起,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直到天色将明,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睡去,却又被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烈火、深蓝色的衣角、晃动的铃铛、皇后冰冷审视的眼、还有松石下那一缕刺目的红线……
“姑娘,姑娘?” 秦嬷嬷轻轻唤醒她时,日头已高。见她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秦嬷嬷心疼地叹了口气,服侍她洗漱更衣。“姑娘这般耗神,身子如何将养得好?太医开的安神汤,奴婢让人再煎浓些?”
江雨桐摇摇头,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不必了,喝了也是无用。” 她声音沙哑,望向窗外。秋阳明亮,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无形的阴霾。“嬷嬷,昨夜……铃响之后,可有什么动静?”
秦嬷嬷脸色凝重地摇头:“冯公加派了人手,将乾清宫外围搜了个遍,连屋顶檐角都没放过,依旧一无所获。那声音……就像是从地底冒出来,又散到空气里,抓不住半点痕迹。值守的侍卫都说邪性得很。”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倒是慈宁宫那边……天还没亮透,太皇太后就起身了,据说在佛堂跪了一个时辰,念的经……陪侍的宫女偷偷说,调子古古怪怪,不像是寻常的经文。念完后,太皇太后便传了早膳,还特意吩咐,今日要进些燕窝茯苓羹——那是陛下幼时,太皇太后常吩咐小厨房做给陛下安神的。”
燕窝茯苓羹?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江雨桐心念微动。太皇太后此举,是单纯思念孙儿,还是某种隐晦的示意?抑或,只是巧合?
“坤宁宫那边呢?” 她问。
“皇后娘娘倒是如常,一早接受了各宫嫔御请安,处理了些宫务。只是……” 秦嬷嬷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咱们在茶水房听来的闲话,说今早请安时,李昭仪(一位颇有些资历的妃嫔)不过随口问了句西山祈福可还顺利,皇后娘娘端茶的手就顿了一下,虽马上恢复如常,只说了句‘陛下洪福,自有天佑’,但那眼神……扫过李昭仪时,冷了一瞬。吓得李昭仪后面再没敢多话。还有,请安散后,皇后娘娘独独留了端嫔说话,说了好一会儿。那端嫔娘娘,性子最是懦弱寡言,平日毫无存在感,不知皇后娘娘留她做什么。”
端嫔?江雨桐对这个封号毫无印象。皇后特意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嫔御,是寻常问话,还是别有深意?她想起前日皇后从慈宁宫出来后难看的脸色,又想起那可能与“癸”字符号有关的深蓝色丝绸碎片……皇后身上,谜团越来越多。
“嬷嬷,让你打听的,左耳有缺的老花匠,可有眉目?” 这是她最关心的事。
秦嬷嬷面露难色:“奴婢托了好几个旧相识,在西华门内务府所辖的花圃、匠作处悄悄打听。倒是有几个年纪大、耳朵有残疾的老太监,可要么对不上号,要么早已调走或亡故了。只有一个……在北花园伺候花草的刘公公,年纪约莫六十,左耳下半边确实缺了一小块,据说是年轻时被树枝刮的。但他入宫四十多年,一直在北花园侍弄牡丹,从未去过西苑,更别说琼华岛。而且那人性子孤拐,不爱与人来往,应该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不是他。江雨桐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想,皇帝留下的人,若这般轻易被查到,也就不算“暗棋”了。那人必定有极好的伪装。
“继续留意,不只在花匠里找,任何在宫里年深日久、可能在各处行走的低等太监,都留意一下。” 她吩咐道,心中却想,或许那人根本不以真面目示人,那“花匠打扮”也只是临时伪装。
用过早膳,江雨桐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拿起那件已完工的月白中衣,细细锁着边。一针一线,缓慢而专注,仿佛能将纷乱的思绪也一并缝纫规整。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巳时三刻,坤宁宫的大太监孙德胜亲自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奴才给姑娘请安。” 孙德胜是皇后身边得用的首领太监,面白无须,笑容可掬,眼神却精明,“皇后娘娘惦记姑娘,说秋燥伤人,姑娘又需静养,特让奴才送来些上好的川贝、雪梨,并两匹苏州进上的软烟罗,给姑娘裁制里衣,最是轻柔贴肤,不伤伤口。” 他示意小太监打开锦盒,药材品质上乘,布料轻薄如烟,确是珍品。
“民女谢皇后娘娘厚赐,实在受之有愧。” 江雨桐忙起身谢恩,心中却无半分喜悦。昨夜的警告言犹在耳,今日又送来厚礼,皇后这恩威并施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
“姑娘客气了。娘娘还说,” 孙德胜笑容不变,语气却微微压低,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意味,“陛下离宫,六宫以娘娘为尊。娘娘深知姑娘是明理之人,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姑娘只需安心养伤,静待圣驾回銮。这宫里宫外,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听着是劝慰,实则警告意味更浓——“过去了便过去了”是在暗示她忘掉西苑之事;“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则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不要多管闲事,尤其不要碰触皇后管辖之外的“闲事”。这“闲事”,指的是什么?是皇帝留下的暗棋?是“癸”字符号的秘密?还是西山白云观的真相?
“孙公公说的是。民女谨记娘娘教诲,定当安心静养,不闻外事。” 江雨桐垂眸应道,姿态恭顺至极。
孙德胜似乎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姑娘能这般想,娘娘也就放心了。那奴才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告退。”
送走孙德胜,看着那两匹华美却冰冷的软烟罗,江雨桐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皇后在不动声色地收紧绳索,既要彰显她的大度与关怀,又要将她牢牢困在“规矩”和“静养”的框子里,切断她与外界的任何可能联系,尤其是西苑那条线。
“嬷嬷,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她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午后的时光格外漫长。江雨桐拿起那叠《水浒》手稿,翻到征方腊的章节。故事已近尾声,昔日啸聚梁山的百八好汉,在惨烈的战争中一个个凋零。读到“宋公明神聚蓼儿洼”一段,看到宋江最终饮下毒酒,与李逵同葬,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深切的悲凉与虚无。轰轰烈烈一场,替天行道也罢,忠义两全也罢,到头来,不过是庙堂权谋下的棋子与牺牲。这深宫之中的棋局,与那书中的江湖,又有何本质区别?
她忽然想起皇帝那日的话:“朕希望,朕的朝堂,没有通敌卖国的‘高俅’,没有陷害忠良的‘陆谦’,也没有被逼上梁山的‘林冲’。” 可如今,他自己身陷西山迷雾,而这紫禁城内,高俅、陆谦、林冲……真的没有吗?或许,只是换了面目,藏得更深。
“姑娘,” 秦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从外间传来,打断她的思绪,“慈宁宫来人了,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桂嬷嬷!”
桂嬷嬷?那可是太皇太后从娘家带进宫、伺候了一辈子的心腹,地位尊崇,等闲不出慈宁宫。她来做什么?
江雨桐心头一紧,连忙放下书稿,整理衣襟。只见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穿着深褐色宫装的老嬷嬷,在一个小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她步伐沉稳,目光如电,虽年事已高,周身却自然流露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民女江氏,给桂嬷嬷请安。” 江雨桐不敢怠慢,连忙行礼。秦嬷嬷也跪在一旁。
“江姑娘快请起,老身可当不起。” 桂嬷嬷声音平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中气十足。她虚扶一下,目光在江雨桐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些了,看来太医是用心了。”
“多谢嬷嬷挂怀。不知太皇太后凤体可还安好?劳嬷嬷亲自前来,民女实在惶恐。” 江雨桐恭敬道。
“太后娘娘凤体康健,只是心里记挂着事,睡得不甚安稳。” 桂嬷嬷缓缓道,目光扫过室内,在皇后送来的软烟罗上略一停顿,又移开,“娘娘听说皇后赏了你些料子,怕你年轻,不知宫中物用规矩,特让老身过来瞧瞧,顺道……也给你带点东西。”
她身后的小宫女捧上一个不起眼的黑漆螺钿小匣。桂嬷嬷亲自打开,里面没有锦缎珠宝,只有一只成色普通、甚至有些磨损的羊脂白玉镯,以及一小包用普通桑皮纸包着的、晒干的桂花。
“这镯子,是太后娘娘年轻时戴过的旧物,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跟了娘娘几十年,沾了些佛性静气。娘娘说,你身子弱,又受了惊吓,戴上或许能宁神定惊。” 桂嬷嬷取出玉镯,那玉质温润,虽不耀眼,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这桂花,是今年慈宁宫老树上开的最后一批,娘娘亲自看着人采了晒的,香气最正。你夜里若是心悸梦魇,取几朵泡水喝,或放在枕边,能安眠。”
玉镯,干桂花。比起皇后的珍稀药材和华美软烟罗,这两样东西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寒酸。可这是太皇太后的贴身旧物和她亲自晾晒的桂花,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远比皇后的赏赐更重,也更微妙。
这是示好?是拉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或提醒?江雨桐想起那盏子夜长明的佛堂灯,想起那古怪的诵经声,心中警铃大作。太皇太后此举,用意何在?
“太皇太后隆恩,民女……民女何德何能,受此厚赐……” 她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木匣,只觉得那小小的匣子有千钧之重。
“太后娘娘说了,不必谢恩。你救了皇帝,便是对社稷有功。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桂嬷嬷扶起她,苍老却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将那玉镯缓缓套了上去。玉镯微凉,尺寸竟意外地合适。“这镯子,好生戴着,莫要轻易取下。太后娘娘信佛,常说玉能通灵,护人平安。”
江雨桐感到手腕一沉,那温润的触感下,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束缚。她不敢推拒,只能再次谢恩。
桂嬷嬷看着她戴上玉镯,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似有深意:“这宫里,人多眼杂,心思也多。有些人,有些事,看见了,听见了,放在心里就好。陛下让你在此静养,是体恤你,也是保全你。你是个聪慧孩子,当明白太后娘娘和陛下的一片苦心。安心养着,外面的事,自有该担当的人去担当。这玉既戴上了,便莫要再沾惹是非,徒惹尘埃。”
这番话,与皇后的警告何其相似!却又有些许不同。皇后强调的是“规矩”和“本分”,而太皇太后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保全”与“莫沾是非”的意味,甚至隐隐将皇帝的意思也点了出来。她在暗示,皇帝将她安置在此,本身就是一种保护,让她不要擅自行动,卷入危险。
两位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来警告她“安分守己”。这绝不寻常。她们在担心什么?怕她查出什么?怕她接触到什么人?还是怕她……坏了某件事?
“民女……明白。定当日夜谨记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教诲,安心静养,不问外事。” 江雨桐低眉顺眼,将姿态放到最低。
“明白就好。” 桂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这镯子,好生戴着。太后娘娘会记得你的好。” 说完,她不再多言,扶着小宫女的手,转身离去。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淡然。
殿内重归寂静。江雨桐看着腕上那枚温润的玉镯,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心中却一片冰凉。这哪里是玉镯,分明是一道温柔的枷锁,一个来自后宫最顶端的、不容拒绝的“标记”与“警示”。太皇太后在告诉她,她在看着,也在“保”着她,前提是,她必须“安分”。
“姑娘,这……” 秦嬷嬷看着那玉镯,脸上也露出忧色。太皇太后亲自赐下贴身旧物,这份“荣宠”太过突然,也太过沉重。
“收起来吧。” 江雨桐轻轻抚摸着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她将玉镯褪下,小心放回匣中,与那包干桂花放在一起。“这是太皇太后的恩典,需妥善保管。” 她没有再戴上。这份“恩典”,她承受不起,也不敢轻易承受。
桂嬷嬷的到来,像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吹散了皇后“恩威并施”带来的表层压力,露出了底下更幽深、更冰冷的宫闱暗流。太皇太后与皇后,这两位后宫之主,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都在试图将她隔绝、安抚、控制起来。她们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她们在联手掩盖什么?
皇帝留下的暗棋,此刻显得更加重要,也……更加危险。
傍晚,冯保终于匆匆来了一趟。他神色疲惫,眼窝深陷,显然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江姑娘,陛下那边……尚无新的消息传回。西山道路因前几日秋雨,略有塌方,耽搁了行程,陛下圣体无恙,姑娘不必过于忧心。” 他先说了皇帝的情况,语气平稳,但江雨桐听得出其中的勉强。道路塌方?这么巧?
“冯公辛苦。陛下无恙便好。” 江雨桐没有多问,转而道,“这两日,皇后娘娘和太皇太后都曾来探望,赏赐颇多,民女心中实在不安。”
冯保目光微闪,点点头:“皇后娘娘执掌六宫,体恤下人,是常有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念旧仁厚,赐下旧物,也是姑娘的福气。姑娘只需安心领受,好生将养便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姑娘如今身份特殊,陛下回銮前,还是尽量少出门,尤其……莫要再去西苑那般偏僻之地,以免横生枝节,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回护之心。”
连冯保也这么说!江雨桐心中一沉。冯保是皇帝绝对的心腹,他这般叮嘱,恐怕不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更可能是收到了某种明确的指示或警告。皇帝在离宫前,是否也对冯保有所交代,让他“看住”自己?
“民女记下了。有劳冯公提点。” 她低声道,心中那点想去探寻老太监下落的念头,被彻底浇灭。此刻一动,恐怕立刻会引来皇后甚至太皇太后的目光。
冯保似乎还有急事,又嘱咐了几句加强守卫、小心饮食的话,便匆匆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今夜无风,月明星稀,乾清宫各处灯火通明,守卫森严。江雨桐早早歇下,却毫无睡意。腕上虽未戴那玉镯,却总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束缚勒在那里。皇后、太皇太后、冯保……一张张面孔,一句句警告,在黑暗中反复浮现。
子时将近。殿外万籁俱寂,连虫鸣都听不见半分,只有侍卫极轻的、规律的脚步声。
忽然——
“叮……叮铃……”
那诡异的铃声,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幽幽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也更……近!仿佛就在东暖阁的院墙之外,甚至,就在那株老桂树的枝头摇曳!
江雨桐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浑身汗毛倒竖。秦嬷嬷也惊醒了,在外间压低声音急问:“谁?”
没有回答。铃声只响了短短三声,便戛然而止。紧接着,窗外传来“噗”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很小却很硬的东西,打在了窗棂上,然后滚落在地。
江雨桐与秦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秦嬷嬷示意她别动,自己轻手轻脚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窗缝,飞快地朝外瞥了一眼,又立刻关上。
“姑娘,外面没人……” 秦嬷嬷声音发颤,走回榻边,摊开手掌。她的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鹅卵石,石头上用尖锐之物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圆圈,中心墨点,下方三道波浪——与那夜纸团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而在那图案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新鲜的刻痕:一道倾斜的短线,指向波浪右侧。
石头是温的,仿佛刚刚被人握在手中。
江雨桐接过石头,指尖传来轻微的暖意,那新鲜的刻痕更是触手分明。是那个老太监!他看到了红线,现在给出了回应!这多出来的一道斜线,是什么意思?指向波浪右侧……波浪代表水,右侧是东?西苑太液池的东侧?还是另有所指?
“嬷嬷,” 她紧紧攥住石头,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明日……明日一早,你找个绝对可靠的、生面孔的小太监,让他去西苑太液池东岸,沿着水边,尤其是有松树或大块湖石的地方,慢慢走一趟,什么都别做,只是走走看看。特别注意……有没有人,在附近修剪花木,或者……在石头上做记号。”
秦嬷嬷脸色发白,但看到江雨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意,重重点头:“奴婢明白!定会安排妥当。”
江雨桐重新躺下,将那枚尚带余温的鹅卵石紧紧攥在胸口,仿佛攥着一线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希望之光。
铃声是警告,是催促,还是某种她尚不能理解的信号?老太监的回应,是友是敌?皇后与太皇太后的双重压力之下,这条皇帝留下的隐秘之线,能否带她穿透这重重宫闱迷雾,触碰到被层层掩盖的真相?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这枚小小的石头,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窗外,月色凄清,映照着巍峨肃穆的宫殿,也映照着其下无声涌动、即将沸腾的暗流。
(第四卷 第3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