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右拳狠狠砸在案几上。
案几上的墨锭“当啷”一声滚落到青砖地上,溅起几点墨渍;青铜灯盏被震得晃了晃,火星子从灯芯溅出来,又飞快地缩回去,昏黄的光影瞬间在他脸上晃过
——鬓角的白发、眼下的青黑,还有眼底翻涌的烦躁,都在光里无所遁形。
“蠢货!”他咬着牙骂,声音却带着点发虚的颤,
“我当年为何没在咸阳宫就极力劝阻先皇?
为何让他准了赵佗独掌南越军政、还允了‘可以便宜行事’!”
悔恨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他抬手抚过案边一道浅痕——那是去年他伏案批奏疏时,笔杆不慎砸出来的,当时还笑自己老了手不稳,可如今再摸,只觉得那道痕像个烙印,刻着他的失算。
他自诩算尽天下人心,从洛邑矫诏到诛杀李斯,步步都踩在刀尖上,却偏偏在赵佗这一环,给大秦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
所有的谋划
——拉拢关中勋贵、削弱六国旧族、整肃咸阳防务,在项羽那把能破千军的绝世利刃,和赵佗那块扎根越地的坚硬盾牌面前,都成了纸糊的玩意儿。
他靠在坐榻背上,胸口闷得发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的龙纹雕饰
——那是始皇帝当年赐他的旧物,龙鳞的纹路早被摸得光滑。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漫上来,连指尖都有些发僵,这是他掌揽大权这些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困在网里的虫。
混乱的思绪里,忽然有个身影冲破了层层焦虑,清晰地浮在眼前
——阳泉宫里那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鬓发全白了,连走路都要扶着廊柱,可上次他去请安时,老人抬眼看他的瞬间,
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像刀子似的,能戳穿他心里所有的算计。
“始皇帝……”
他猛地开口,声音都亮了几分,眼底瞬间闪过一道光,原本发僵的手指也动了动,“他一定有办法!”
不管当年沙丘宫的恩怨、这些年的明里暗里的算计,他都没法否认
——那个一手把四分五裂的天下捏成大秦帝国的帝王,那双能看透人心、洞悉天下棋局的眼睛,总能在死局里找到破局的法子。
几乎是赵高在书房里攥紧龙纹雕饰的同一时刻,咸阳宫通往阳泉宫的甬道上,扶苏刚打发走最后一名随从。
那名内侍躬身退后,衣摆扫过青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甬道转角,只留下他一个人,踏着清冷的月色往前走。
月光像一层薄霜,洒在他藏青色的朝服上,也洒在甬道的青砖上,映出他颀长却沉缓的影子,
每一步踩下去,靴底都与青砖碰出轻响,像压着千斤重的事。
他左手揣在袖筒里,指尖攥着一角布料
——那是前日与父亲争执时,父亲把他递上去的奏疏扔回来,他慌乱中攥住的,如今布料边缘都被磨得起了毛。
当时父亲气得手抖,指着他骂“妇人之仁”,他还红着眼眶反驳“兵戈再起,百姓何辜”,可现在站在甬道上,
想着岭南的赵佗、江东的项羽,想着关中刚稳下来的民心,他才懂父亲当时的怒,不是苛责,是急。
脚步在甬道中段顿了顿,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阳泉宫——宫墙爬着枯藤,檐角的铜铃在夜风里轻轻晃,
没发出声响,只有月光落在宫门上,映得那扇朱漆门更显陈旧。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的汗濡湿了袖筒里的布料,可脚下的步子却比刚才更沉,也更坚定了。
面对这前无古人的危局,他试过和大臣议事,试过翻遍先祖留下的兵书,可所有的办法都像隔了一层纸,捅不破那层死结
——唯有那个被困在阳泉宫里、形容枯槁却眼神依旧锐利的老人,
那个一手缔造了大秦、也最懂如何驾驭四方猛虎的父亲,能给答案。
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前日被父亲掷来的玉圭擦过的钝痛,却没了之前的委屈,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希冀
。靴底再次落在青砖上,这一次,朝着阳泉宫的方向,再没半分犹豫。
扶苏在宫道尽头抬手摒退仪仗,玄色袍角随动作掠过石栏,带起一缕细尘——那是白日里朝臣跪拜时沾在阶上的,此刻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他独自一人踏着清辉往前走,靴底碾过阶前枯落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着浸了秋露的青砖,
沉重得仿佛要将心底的虔诚与忐忑,都碾进这宫墙的沉默里。
这与上次愤然离去时截然不同,那时他袍袖翻飞,连廊下的宫灯都被带得晃了晃,
而此刻,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阳泉宫的夜。
宫门紧闭,朱漆门板上的铜钉在月色下泛着暗沉的光。
值守的郎官见他来,攥着腰间铜剑的手微微收紧,快步上前时袍角扫过门槛,声音压得比檐角悬着的夜露还轻:
“监国,陛下半个时辰前刚歇下,榻边还温着安神的汤药,是否……容小臣先通传一声?”
“无妨。”
扶苏抬手打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袍服上绣的暗纹
——那是父皇亲赐的玄鸟纹样,针脚细密,此刻却硌得指腹发紧。
他声音平静得像宫前的池水,只眼帘微垂:
“朕在此等候便是。”
夜风卷着宫苑里桂树残留的冷香扑在面上,他拢了拢玄色袍服的领口,将颈间漏进来的凉意挡回去,而后静静立在宫门外的石阶上。
仰头时,那弯残月像被飞檐的兽首咬去了大半,边缘泛着淡淡的银灰,零星的星
子嵌在墨蓝天幕里,忽明忽暗,像极了他胸腔里翻涌的思绪。
帝国的危局如乌云压顶,项羽在巨鹿扬起的战旗仿佛就在眼前,赵佗在岭南的按兵不动像根刺扎在心头,
朝堂上那些大臣要么缄口不言,要么各执一词——千钧重担压得他肩胛骨发疼,连呼吸都带着沉郁的重量。
此刻他卸下了监国的威仪,不再是那个敢与父皇据理力争、力主仁政的新君,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孩子,本能地想回到父亲身边,寻一丝指引。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锦履踏过青石板的笃笃声
——节奏比往日慢了半拍,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扶苏没有回头,只是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淡得像融入了夜风:“丞相也来了。”
赵高趋步上前,袍角扫过石阶时,露出他藏在袖中的手——指节泛白,显然是一路攥得太紧。
他在扶苏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腰身弯得极低,额前的白发垂落下来,
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秋风吹干的草叶:
“老臣……听闻监国在此等候陛下,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这一日一夜,他在丞相府对着案上的奏章枯坐,眼前晃的不是文书上的字,而是咸阳城外连绵的烽火,这份煎熬,丝毫不比扶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