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丝竹歌舞缠在耳畔,酒气混着脂粉香漫在殿中,
那所谓的“融洽”里,藏着层密不透风的试探。
赵高捏着酒杯,指尖慢悠悠摩挲着冰沁的釉色,目光似黏在殿外夜色里,
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勾着赵佗的动静,声音压得低,却像颗石子精准砸在湖心:
“这项羽,当真是了得啊……”他啧了两声,尾音拖得轻,带着点刻意的叹服,
“王离、章邯,皆是我大秦名将,麾下十数万虎狼之师,布下天罗地网,竟硬是让他带着残兵败将冲了出去……
啧啧,万军辟易,神勇无双!古之恶来,亦不过如此吧?”
话锋顿了顿,他垂眼抿了口酒,语气添了几分怅然,“可惜了,这等英雄人物,却不能为我大秦所用。”
赵佗举杯的手腕猛地微沉,玉杯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他旋即仰头哈哈笑开,喉结滚动着将酒一饮而尽,杯底朝天时,脸上的豪迈堆得恰到好处:
“丞相此言,未免太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项籍不过一介莽夫,穷途末路之徒,何足挂齿?
我大秦雄师百万,猛将如云,碾死他便如碾死只蝼蚁!”
话落,他随手将空杯按在案上,指节却悄悄收紧
——赵高从不是随口感慨的人,此刻提项羽的勇,是敲山震虎,还是另有所指?
那点凝重藏在眼底,像沉在水底的石子,只一闪,便被他用笑意盖了过去。
赵高眼尾的皱纹里藏着丝锐光,早将那瞬的凝重逮了个正着。
他不辩,只唇角勾了勾,笑意浮在表面,自斟自饮时酒液晃过杯壁,映得他眼神愈发深沉:
“威风?志气?”他低笑两声,声音里裹着点沙哑的沉郁,“赵将军久在南疆,或许不知。
这项羽之勇,已非‘猛将’二字能形容——那是近乎非人的战场怪物。
老夫不是长他人威风,只是陈述一个……你我都必须面对的事实。”
放下酒杯时,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赵佗,像片寒叶擦过颈侧,没等对方接话,
便转了话题,语气闲淡地问起南越的瘴气与奇珍,仿佛方才的试探从未有过。
可“必须面对的事实”那几个字,早带着倒钩,狠狠扎进赵佗心头。
他面上依旧堆着笑,执壶给赵高添酒时手腕稳得很,指尖却不经意间蹭过壶嘴的冷铁
——心底早已翻江倒海,赵高的话像反复碾过的石子,磨得他心绪不宁。
宴会散时,歌舞骤停,喧闹褪得干净。
赵高被“恭敬”地引去最华丽的客舍,门外的“护卫”腰佩长刀,目光直勾勾盯着门扉,与其说是守护,不如说是钉死了他的去处。
赵佗独自回了书房,满室南海珍宝堆得满当,却衬得屋子愈发空旷。
他抬手挥退侍从,声音沉得不带情绪:
“都下去,不准任何人靠近。”
侍从躬身退去时,他随手扯过案上的竹简扔在一旁,竹简落地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孤灯如豆,灯芯噼啪跳了一下,光影在他脸上投出深一块浅一块的沉郁。
他踱步时靴底碾过地面,每一步都踩在心事上——赵高的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撞:
“神勇无双……英雄人物……”“必须面对的事实……”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玉带,指节泛白
——一个疯狂的念头猛地窜出来,烧得他胸腔发紧:
“我能……降伏他吗?”若能收了项羽这头猛虎,凭其武勇,加自己在南越的根基,岭南万里河山,谁还能撼?
或许……便不必再看咸阳的脸色!
这念头刚冒出来,后颈唰地冒了层凉汗,指尖瞬间松了,玉带硌得掌心发疼。
他猛地停步,喉结动了动
——赵高亲至,手持秦王剑与虎符,背后是刚稳住阵脚的秦帝国。
扶苏不是胡亥,仁德之名传天下,关中和巴蜀的根基没损。自己若敢与项羽合流,便是与帝国彻底撕破脸:
北面要扛朝廷的倾国之征,内部要驾御项羽这头难测的凶兽……
风险太大,大到能将他数十年心血毁得干干净净。
而且,赵高今日的话,是警告吗?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那看似随意的感叹里,是不是藏着冰冷的杀机?
他抬手按在眉心,指腹用力揉着突突跳的额角
——归顺朝廷?交出兵权,去咸阳做个被圈养的“南宁侯”,看似尊荣,实则与囚徒无异。
赌上一切,联合项羽,裂土称王?
两种念头像两条巨蟒,在他心里撕咬、缠绕。
他俯身撑在案上,指尖摩挲着案角一卷泛黄的竹简
——那是任嚣留给他的手书,边角已被他摸得发毛,上面那些语重心长的叮嘱,此刻竟字字都透着含糊的警示。
始皇帝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仿佛就悬在眼前;赵高那深不见底的笑容,又在脑海里晃
——他猛地直起身,胸口起伏得厉害,孤灯的光映在他眼底,忽明忽暗。
这一夜格外长,他在野心与理智间反复拉扯,每一次权衡都像在刀尖上走。
直到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东方透进一丝极淡的光,他猛地顿住脚步,靴底在地面蹭出一道浅痕。
原本混沌的眼底骤然清明,那丝决绝像淬了冰的刀,一下子划破了整夜的犹疑
——他做出了选择。
翌日清晨,赵佗的脚步声在廊下敲得沉稳,玄色秦制官服熨帖得无一丝褶皱,玉带金钩映着稀薄晨光,衬得他面色沉凝——
昨夜眼底翻涌的挣扎,已被一层冷硬的肃穆彻底压下。
他在客舍门外立住,抬手叩门时指节绷得笔直:“丞相,下官赵佗求见。”
门内传来赵高慢悠悠的应声,待入内,赵佗不等对方让座,便双手抱拳躬身,
声音洪亮得撞在殿内梁柱上,无半分含糊:“丞相,下官思虑一夜,翻来覆去只觉您昨日所言字字戳中要害!
项羽此獠豺狼心性,一日不除,不仅南疆永无宁日,恐还会动摇帝国根基!
下官蒙始皇帝拔擢、受任嚣将军托付,岂能坐视国之大患蔓延?”
话音落,他顿了顿,指尖在怀中摸索时动作极缓,像是在确认某种决心
——随即取出那枚玄铁虎符,表面饕餮纹浸过多年汗渍,泛着暗哑的光。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臂肘绷直,掌心向上托着虎符,目光平视赵高,眼底不见半分闪躲:
“此乃南海郡兵符!
下官愿将麾下所有兵马指挥之权,尽数交予丞相统一调度!请丞相下令,合围项羽,彻底铲除这祸害!
下官及南海郡上下将士,唯丞相马首是瞻!”
虎符沉甸甸悬在半空,像一块巨石砸进殿内的寂静里。
赵高的目光先黏在虎符上,瞳孔微缩——那玄铁的凉意在晨光里都透着分量,压的是南海郡数万兵马的生死权。
他抬眼扫向赵佗,对方脸上的“忠勇”太规整:
眉峰微蹙,唇角抿成直线,仿佛真在为帝国忧心,可眼底深处却静得像潭深水,摸不透半分真心。
——交出兵权?是怕昨夜的试探露了破绽,故意以退为进,把平叛的锅全扣在自己头上?
还是料定秦军与项羽拼杀必两败俱伤,他好借“失权”之名藏在暗处收渔利?
甚至……是故意递来个烫手山芋,胜则他居功,败则自己担罪?
电光火石间,赵高已将心思转了数圈。
他面上却瞬间绽开欣慰的笑,眼角皱纹舒展开,双手猛地向前,指尖先触到虎符的凉意,随即牢牢攥紧
——玄铁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声音里却满是赞许:
“好!赵佗将军深明大义,忠勇可嘉!有将军鼎力相助,何愁项羽不灭?!”
他上前一步,右手重重拍在赵佗肩甲上,指腹按着硬甲的纹路,力道不轻不重,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试探:
“如此,本相便代陛下与监国,暂领南海军事!
即日起,南海郡兵马与章邯所部合兵一处,由本相统一号令,务求毕其功于一役,将项羽残部彻底剿灭于南越之地!”
“谨遵丞相将令!”
赵佗躬身领命,腰背弯得极标准,头颅微垂,袍角扫过地面时没有半分多余动作,姿态挑不出半点错处。
两人相视片刻:
赵高的笑里裹着“得偿所愿”的欣慰,眼尾却藏着一丝锐光;
赵佗的肃穆里裹着“尽忠职守”的恭谨,下颌线绷得笔直。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里像有细针在无声碰撞,谁都没点破那层薄薄的伪装。
可暗流早已在台面下汹涌
——赵佗交出的不过是枚明面上的虎符,他在南海经营多年的势力、军中根深蒂固的威望、对南越山川瘴气的熟稔,岂是一块玄铁能剥夺的?
赵高握着虎符,指腹摩挲着上面残留的、属于赵佗的余温,那温度顺着指尖往上爬,却烫得他心底发寒。
他在心里冷笑:赵佗啊赵佗,你递来的哪里是兵权?
是把利剑,架在我颈侧;也是个烫手山芋,接了便休想轻易放下。
这场合围项羽的戏,才刚拉开序幕。
而他们彼此,远比那柄霸王戟更需提防。
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