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黏稠得吸不进肺里。苏晚月站在晚报社印刷车间外那条狭长、油腻的过道上,刺鼻的油墨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息,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脚下是散落着纸屑和烟蒂的水泥地,冰冷湿滑。她手里攥着那份刚刚出炉、还带着滚烫机器余温的报纸,指尖下的新闻纸粗糙得如同砂纸,摩擦着她紧绷的神经。
头版头条。巨大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视线——
《晚风童装深陷“毒染料”风波,负责人苏晚月公开致歉!》
下面配着一张精心挑选、角度刁钻的照片:几天前,在厂门口被愤怒家长围堵推搡时,她鬓发散乱、脸色苍白,被挤得踉跄后退的狼狈瞬间。旁边是她亲笔签名、报社“润色”过的道歉声明全文,字里行间充满了“深刻反省”、“管理失职”、“对消费者造成伤害深表歉意”等屈辱的字眼。
“苏厂长,辛苦您跑一趟了。” 负责对接的报社编辑,一个戴着厚眼镜、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和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印出来了,效果很好,明天全市都能看到您的诚意了。” 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扫过苏晚月毫无血色的脸,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杰作”。
苏晚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将这份报纸撕成碎片、砸到对方脸上的冲动。诚意?这分明是周文斌蘸着她的血写成的胜利宣言!是插在她和“晚风”心口上、昭告天下的耻辱柱!
几天前,当那张被篡改、加盖了伪造红章的所谓“权威质检报告”像瘟疫一样在街头巷尾流传时,当愤怒的家长围堵工厂、砸碎玻璃、哭喊着“黑心商人”时,当工商部门迫于舆论压力勒令部分产品下架、接受调查时,她就知道,周文斌的毒计绝不止于此。他要把她钉死在耻辱架上,让“晚风”这个名字在消费者心中彻底烂掉!
陆行野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甚至惊动了他在部队的老首长,但那份伪造的“证据链”在周文斌精心编织的舆论漩涡面前,一时竟难以彻底翻转。对手掐准了时间点,利用了信息差,更利用了老百姓对儿童用品安全最朴素的恐慌和愤怒。当周文斌通过中间人递来“和解”条件——要求她在晚报头版公开登报道歉,否则将曝光更多“证据”,并煽动更大规模的抵制——陆行野沉默了。
苏晚月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陆行野坐在书房昏黄的台灯下,身影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才猛地惊醒。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却被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那枷锁叫大局,叫证据不足,叫不能打草惊蛇,叫……他肩上的责任和纪律。
“登报……” 苏晚月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唯一的办法?暂时的?”
陆行野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下颌线绷得死紧。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砂砾中挤出来,充满了无力感。“需要时间…翻盘。现在硬顶,工厂会先垮掉,工人会失业…正中他下怀。”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是我没护住!”
那一刻,苏晚月看着他因愤怒和自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几近碎裂的痛楚,心头的屈辱和愤怒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尖锐的痛楚压了下去。她明白,这道选择题,无论怎么选,都是剜心剔肺。他不让她独自承担,但这道屈辱的伤,终究要她亲自去舔舐。
“我签。” 她听到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回忆的刺痛让苏晚月在印刷车间外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浊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却奇异地压下了翻涌的恶心感。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油腻的窗户,看向马路对面那栋鹤立鸡群、贴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崭新大楼——周氏贸易公司的总部。
顶层那间视野最好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前,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苏晚月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戏谑、如同毒蛇般黏腻的视线,正穿透玻璃,精准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手中那份散发着油墨臭气的报纸上。
他在看。他一定在看!像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猎人。
苏晚月猛地攥紧了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新闻纸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血管里奔流咆哮,几乎要冲破皮肤的束缚。她想尖叫,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撕碎那张虚伪的假面!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带着薄茧的大手,无声地覆上了她紧攥着报纸、冰凉而颤抖的手背。
苏晚月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陆行野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没有穿军装常服,一身深色的便装,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和疲惫,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他没有看对面的周氏大楼,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在苏晚月脸上,那里面有翻涌的痛楚、刻骨的愤怒,还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重的歉疚。
“别看。”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手掌却滚烫,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试图将她攥得死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那团揉皱的、象征着屈辱的报纸从她手中抽走。
苏晚月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了手,将那团报纸死死按在胸口。她的眼睛因为强忍的泪意和滔天的愤怒而通红,死死盯着陆行野,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破碎的颤抖:“为什么不让我看?我要看清楚!看清楚他是怎么笑的!看清楚他是怎么把我们踩在脚下的!看清楚这份‘诚意’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质问像刀子,陆行野下颌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也瞬间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眼中压抑的风暴几欲喷薄,呼吸也变得粗重。他何尝不想立刻撕碎对面那张脸?何尝不想将这份屈辱百倍奉还?
“信我。” 最终,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只吐出两个重逾千斤的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不再试图拿走报纸,而是用自己的手掌,更紧、更用力地包裹住她冰冷僵硬、死死抓着“耻辱”的手。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要灼穿纸张,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苏晚月的身体在他掌下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砸在她死死按在胸口的报纸上,迅速在粗糙的新闻纸上晕开一团团深色的、屈辱的印记。她不再压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混合着绝望的嘶哑:“信你……我信你……可这份东西……它像刀子一样……它要杀了‘晚风’!杀了我们刚站起来的一切!” 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被当众剥光般的痛苦和无助。
陆行野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宽阔的胸膛紧紧包裹住她颤抖的身体,隔绝了过道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他的手臂箍得那么紧,紧得苏晚月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身体去抵挡外界所有的伤害和屈辱。他的下颌抵在她冰凉的发顶,声音压抑在胸腔深处,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让它杀!杀不死我们的,只会让它死得更透!苏晚月,看着我受的,我必百倍讨还!他周文斌的‘头版头条’,我给他准备更好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耳膜上,带着血腥的硝烟味。那份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刻骨的恨意,透过紧贴的胸膛,清晰地传递到苏晚月每一寸神经末梢。这不是安慰,是血誓!
苏晚月在他怀里剧烈地抽泣着,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那份冰冷的报纸紧贴着她的心脏,屈辱感如同跗骨之蛆。然而,陆行野怀抱的滚烫和他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伐之气,像冰与火的两重天,撕裂着她的神经,却也诡异地在她心底那片屈辱的冻土上,点燃了一簇幽暗却无比坚韧的复仇之火。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视线穿过陆行野宽阔的肩膀,再次投向对面那栋蓝色玻璃幕墙的顶层。这一次,她不再闪避,尽管泪水模糊了视线,但那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畏的决绝,狠狠刺向那个模糊的身影!
周文斌,你看到了吗?这头版头条的屈辱,我苏晚月咽下去了!但这不是结束!这口血,这口带着铁锈味的屈辱,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让你吐出来!用你的一切来偿还!
她不再试图去擦汹涌的泪水,任由它们在布满屈辱印痕的脸颊上肆意流淌。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手中那份滚烫的、带着油墨臭气的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敌人的咽喉。
陆行野感受到她身体从崩溃的颤抖逐渐变成一种充满恨意的紧绷,箍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沉默地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同仇敌忾的冰冷决心。冰冷的过道里,只有印刷机还在远处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如同沉闷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