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环。
永隆大厦二十一层的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的低压槽。厚重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杂音，只留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头蛰伏巨兽的心跳。苏晚月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维港繁忙的船影和对面九龙鳞次栉比的楼宇。
七月的阳光透过双层隔音玻璃，在她墨绿色的丝质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抹沉重的凝色。她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传真件，纸张边缘已被她无意识攥得发皱——那是周文斌控制的“鼎盛投资”，在昨日收盘后，突然向联交所提交的、对“永星实业”的全面收购要约公告。
“永星实业”，这家主营塑料花、早已没落的港股上市公司，是她布局了近半年，精心选定的借壳目标。旗下的“晚风服饰”若要快速打通国际融资渠道，在香港这个远东金融中心上市，是最佳的跳板。为此，她秘密调动了深圳、上海两地大部分流动资金，联合了两位信得过的港商，通过数层离岸公司交叉持股，已暗中吸纳了永星近30%的股权，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发起反向收购，将“晚风”资产注入。
这一切本该隐秘而顺利。直到周文斌像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撞了进来。
“苏总，”操盘团队的负责人，一位姓陈的年轻港籍金融才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鼎盛的开价，比我们的平均吸筹成本高出整整百分之二十五！而且…他们是现金收购。市场已经被点燃，不少散户和小股东开始倒戈。我们的资金…撑不住这种规模的现金对抗。”
会议桌旁，几位从内地跟随而来的高管面色铁青。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周文斌这个疯子！他哪儿来这么多现金？这根本是不计成本！”
苏晚月缓缓转过身，窗外的维多利亚港在她身后铺陈开一片虚假的繁华。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焦虑的脸，最后落在桌面上那份刺眼的收购文件上。周文斌的出手，狠、准、且完全不符合常规的商业逻辑。如此高的溢价现金收购一个空壳，目的只有一个——不计代价，截断她的上市之路，甚至…借此机会，一口吞掉她前期投入的所有资金！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想起离港前夜，陆行野在深圳罗湖口岸那间嘈杂的茶餐厅里，按住她收拾行李的手。他刚从一场涉及军区后勤保障体系改革的保密会议中抽身，眉宇间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港股水深，”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茶餐厅碗碟碰撞的背景音，“尤其是现在，九七临近，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周文斌敢这么明目张胆，背后一定有本地势力的支持，甚至…可能牵扯到一些急于在回归前洗钱转移的‘鬼佬’资金。”他从旧军装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塞进她手心，指尖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温热而粗糙。“这个人，叫‘坚叔’，在中环开一家老式钟表店。如果…遇到现金流的麻烦，或者发现对方资金流向异常，去找他。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这条线，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他的叮嘱言犹在耳，此刻却像遥远的钟声。周文斌的现金攻势，来得太快太猛，完全没给她迂回调查的时间。
“我们的资金还能撑多久？”苏晚月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如果…如果市场跟风盘持续涌向鼎盛那边，我们最多…最多还能撑三个交易日。”陈先生的声音干涩，“而且，鼎盛今天一开盘就继续大手笔扫货，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我怀疑…他们可能已经暗中持有一部分永星的股份，加上公开收购，持股比例很可能已经逼近甚至超过我们！”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负责盯盘的交易员小王一脸煞白地冲进来，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苏总！陈生！不好了！永星股价…股价瞬间拉升了百分之十五！成交量放大到平时的二十倍！全是…全是来自鼎盛关联席位的买盘！”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锅。
“他们在逼空！”
“是想制造恐慌，吸引所有浮动筹码！”
“我们的资金跟不上了！”
苏晚月的心脏骤然收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快步走到实时行情显示屏前，看着那条代表着永星股价的曲线，如同垂死病人的心电图般疯狂向上窜升，红色的成交柱状图密集得令人窒息。周文斌的脸，仿佛透过那不断跳动的数字，对着她露出狰狞的冷笑。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她前期投入的，不仅仅是钱，更是“晚风”未来十年的发展命脉！一旦被周文斌得逞，不仅上市计划流产，整个集团都可能被拖入资金链断裂的深渊！
“陈先生，”苏晚月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慌乱，“立刻联系我们在南洋和欧洲的渠道，评估短期拆借的可能性，不计成本！王经理，你负责稳住我们现有的几个机构投资者，告诉他们，我们有应对方案，请他们务必保持耐心！其他人，各就各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慌乱，更不许在市场上盲目跟风！”
她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暂时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军心。众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会议室里重新只剩下苏晚月一人，还有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行情嗡鸣声。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中环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人流车流。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周文斌的现金像无穷无尽的潮水，而她，则像一叶即将被倾覆的孤舟。
拆借？远水难救近火。稳住投资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承诺脆弱得如同白纸。
她下意识地摸向随身的手袋，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陆行野给她的那张纸条。坚叔…钟表店…这似乎是目前唯一一根，悬浮在深渊之上的、看不见的蛛丝。
去，还是不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鹏城，夜幕初垂。
陆行野站在市府大院分配的宿舍书房里，窗外的霓虹灯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长途电话，话筒那端，是他一位已转业到中央某经济部门的老战友，语气凝重地向他透露了一些关于近期异常跨境资金流动的监管动态，其中几个关键词，隐隐指向了香港市场和他曾重点关注过的某个“目标”。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小宝端着杯温水走进来，孩子已经长得快到他胸口高了，眉眼间依稀有了苏晚月的清秀，但抿唇的弧度却像极了他。
“爸，喝水。”小宝把杯子放在书桌上，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桌上摊开的几张写满数字和箭头的草稿纸，又看了看陆行野紧锁的眉头，小声问：“妈…妈妈在香港，没事吧？”
陆行野接过水杯，温热的水温透过杯壁传来。他揉了揉小宝的头发，声音放缓：“没事。妈妈在处理工作。”
小宝“哦”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画：“我今天美术课画的，想等妈妈回来给她看。”画上是用彩色铅笔仔细涂抹的三个人，手拉着手站在一座彩虹桥上，桥下是高楼大厦。
陆行野看着那幅充满稚气却笔触认真的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接过画，仔细地抚平褶皱，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画得很好，妈妈回来一定喜欢。”
送走小宝，书房重新恢复寂静。陆行野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动用的、位数极短的内部号码。等待接通的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一些关于周文斌资金源头的事情。苏晚月在正面战场抵御明枪，他必须在后方，为她防备可能从任何角落射来的暗箭。香港，那个即将回归却依旧暗流汹涌的东方之珠，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牵动更高层面的神经。
香港，中环，士丹利街。
“时光廊”钟表店隐匿在一排拥挤的旧式唐楼底层，门面狭小，橱窗里摆放着几座布满铜绿的西洋座钟和几块老旧怀表，玻璃上蒙着一层薄灰，与周围光鲜亮丽的金融大厦格格不入。
苏晚月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叮咚”声。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旧纸张混合的奇特气味。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褂子、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师傅，正伏在铺着绿色绒布的工作台前，就着一盏明亮的台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块怀表内部极其精密的齿轮。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放大镜片，头也没抬。
“师傅，我找坚叔。”苏晚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
老师傅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放大镜片后那双眼睛，竟异常清澈锐利，与他外表的苍老截然不同。他上下打量了苏晚月一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垂下眼，继续摆弄手中的齿轮，慢悠悠地问：“修表？还是等人？”
“等人。”苏晚月按照陆行野纸条背面的暗语回答，“等一个约好看‘星辰’怀表的人。”
老师傅——坚叔，放下了手中的镊子，取下放大镜片。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拿起一块麂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目光却再次落在苏晚月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审视。“后生女，中环风大，不好行。”
“风再大，表总是要准的。”苏晚月稳住心神，对上他的目光。
坚叔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他站起身，走到店门口，将“营业中”的牌子翻转成“休息”，然后拉下了卷帘门。店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工作台那盏台灯散发着孤岛般的光晕。
他示意苏晚月跟他走进后面更狭窄的工作间。里面堆满了各种钟表零件和工具，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早已停摆的机械钟内部结构图。坚叔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柜深处，取出一台看起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最新型号的笔记本电脑，开机。
“你要查鼎盛背后的资金流？”坚叔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速度快得与他老迈的外表毫不相称，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那么简单。周文斌很狡猾，资金通过好几个离岸天堂转了几道，表面看，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的‘环球机会基金’在主导这次收购。”
屏幕上开始快速滚动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和公司架构图，看得苏晚月眼花缭乱。
“但是，”坚叔话锋一转，干瘦的手指重重敲在一个用红色标记的、位于英属维尔京群岛的空壳公司上，“这里！有笔一点五亿港币的资金，在三日前，从这家空壳公司，分三次，异常低调地转入了‘环球机会基金’的账户。而这家空壳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我们追踪到…与伦敦某位有着爵士头衔、但背景复杂的金融掮客有关。更重要的是，这位爵士，与英国某些对香港回归持…消极态度的政治人物，过从甚密。”
坚叔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苏晚月：“女仔，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收购了。有人，想利用周文斌这只白手套，在回归前的香港金融市场兴风作浪，制造混乱，甚至…可能想借此洗钱并转移资产。周文斌敢这么不计成本，是因为他用的，根本不全是他自己的钱！他是在借势，借刀杀人！”
苏晚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猜到周文斌背后有人，却没料到水如此之深，竟然牵扯到了国际政治势力和回归前的暗战！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商业竞争的范畴！
“那我们…”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正面硬拼资金，你们毫无胜算。”坚叔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唯一的生机，在于‘快’和‘奇’！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打掉他这只‘白手套’的合法性，切断他的资金来源！”
他飞快地敲击键盘，打印机开始嘶嘶作响，吐出一份份资料。“这是那家bVI空壳公司与伦敦爵士关联的交易记录备份，还有‘环球机会基金’部分不合规操作的证据。这些东西，足够引起香港金融管理局和…某些即将接管香港防务的机构的密切关注了。”
坚叔将打印好的资料塞进一个普通的文件袋，递给苏晚月，眼神凝重：“拿着这些，去找金管局的史密斯助理总裁，他是英国人，但为人相对正直，而且…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香港平稳过渡。同时，”他压低了声音，“我会通过我的渠道，让驻港部队相关部门，‘偶然’注意到这份情报。记住，你只有最多二十四小时！周文斌背后的人一旦察觉，很可能会断尾求生，甚至反咬一口！”
苏晚月紧紧攥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文件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坚叔那张布满岁月痕迹却写满决绝的脸，终于明白陆行野为何将此视为最后的底牌。这已不是在经商，而是在踏入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多谢，坚叔。”她深深鞠了一躬。
“快去吧，后生女。”坚叔挥挥手，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戴上了那副厚厚的放大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记住，风暴眼里，最忌犹豫。”
翌日，香港金融管理局。
助理总裁史密斯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可以俯瞰大半个维多利亚港。这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英国绅士，看完了苏晚月提供的部分资料（她谨慎地没有一次性全部交出），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办公桌。
“苏小姐，你提供的这些…信息，非常…令人震惊。”史密斯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语气谨慎而官方，“金管局会依据程序，对‘环球机会基金’及鼎盛投资的资金来源进行问询和调查。但是，你也知道，这需要时间。而市场…恐怕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苏晚月的心沉了下去。官方程序的缓慢，她早有预料。
就在这时，史密斯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他的女秘书神色有些紧张地走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史密斯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看了一眼苏晚月，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清了清嗓子，对苏晚月说道：“苏小姐，请稍等片刻，我有一位…同事，需要紧急见面。”
几分钟后，一位穿着便装、身材精干、眼神锐利的年轻华人男子走了进来，他甚至没有看苏晚月一眼，直接走向史密斯，递上了一份盖有特殊印章的文件，低声交流了几句。
苏晚月注意到，史密斯在看完那份文件后，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再次看向苏晚月时，眼神里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苏小姐，”史密斯的声音严肃了许多，“情况有了新的变化。鉴于此事可能涉及…更广泛的金融稳定和…嗯…公共利益，金管局将启动紧急调查程序，并会在今天下午港股开盘前，暂时冻结‘环球机会基金’及相关账户的特定交易权限，直至资金来源核查清楚！”
峰回路转！
苏晚月瞬间明白了过来！是坚叔！是那份通过特殊渠道递出去的情报，发挥了作用！驻港部队相关部门，以维护香港平稳过渡的“公共利益”为由，施加了关键性的影响！
“多谢史密斯先生！”苏晚月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和激动，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当她走出金管局大楼时，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先生的电话，声音冷静而清晰：
“陈先生，准备一下。下午开盘，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下午两点整，港股准时开盘。
永星实业的股价，因为鼎盛疯狂的买盘和市场的跟风，依旧高开。然而，开盘不到十分钟，一则由金管局发布的、关于对“环球机会基金”启动紧急调查并冻结部分交易权限的简短公告，如同一声惊雷，在市场中炸响！
鼎盛那边汹涌的买盘，如同被瞬间截断的洪流，戛然而止！
市场的风向瞬间逆转！
“怎么回事？金管局出手了？”
“鼎盛的资金有问题！”
“快跑！”
恐慌性抛盘如同雪崩般涌出！永星的股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线跳水，绿色的数字疯狂闪烁，跌幅迅速扩大至百分之二十、三十……
永隆大厦二十一层的会议室里，气氛与上午截然不同。陈先生和团队成员们看着屏幕上那条急速下坠的股价曲线，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和难以置信。
“苏总！鼎盛的买盘消失了！市场恐慌抛售！我们的机会来了！”
“要不要趁机低位吸纳，巩固控股权？”
苏晚月站在屏幕前，看着那代表周文斌溃败的绿色数字，心中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一次，她赢了，赢在陆行野埋下的暗线，赢在更高层面的博弈。但周文斌和他背后那些看不见的黑手，绝不会就此罢休。
“不。”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借壳之路扫清了最大障碍。现在，静观其变，准备和永星董事会谈反向收购的具体条件。”
她走到窗边，再次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城市。维港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远洋货轮正拉响汽笛，缓缓驶向远方。中环的金融狙击战暂时落幕，但她知道，更广阔、也更凶险的商海，等待着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微微眯起眼，将那丝疲惫深深藏起，只剩下如维港海水般深沉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