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被一通来自沈家的电话打破。沈清澜的父亲沈耀东亲自来电,语气是不容拒绝的温和:“清澜,下周是你奶奶八十大寿,家里准备办个小的生日宴,就自家人聚聚。你和寒霆一定要到场。”
不是商量,是通知。带着家族长辈特有的、裹挟着亲情的威严。
沈清澜握着电话,指尖微微发凉。自家人聚聚?她几乎能想象那场面——看似温馨和睦,实则每一句问候、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暗藏机锋。尤其是她和陆寒霆的关系,在沈家人眼中,恐怕更像是一份需要被反复检验价值的投资标的。
她试图找理由推脱:“爸,我最近医院很忙,排了好几台重要手术,寒霆他……”
“再忙,奶奶的八十大寿也不能缺席。”沈耀东打断她,语气加重了些,“我知道寒霆忙,已经让秘书和他助理确认过时间了,他那边没问题。清澜,别忘了,你不仅是沈医生,也是沈家的女儿,陆家的媳妇。”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清澜试图构筑的防护罩。她沉默了几秒,终是低声应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准时到的。”
挂断电话,她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需要戴着面具、周旋于血缘至亲之间的场合,比连续进行三台高难度手术更让她耗神。
晚上回到玺园,她在餐桌上提起了这件事。
陆寒霆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仿佛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普通应酬。
沈清澜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有些莫名的气闷。他当然可以平静,因为对他而言,这或许真的只是一场需要他“陆总”露个面、维持一下表面和谐的商业社交延伸。但对她而言,那里是她的“家”,那些人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每一次回去,都像是在检视她当初那份带着妥协意味的选择。
“如果你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可以自己去。”她忍不住说道,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陆寒霆终于抬眸看她,目光深邃,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沈清澜,你觉得我一个人缺席,和你一个人出席,在沈家人眼里,区别很大吗?”
沈清澜哑然。区别当然大。他若缺席,意味着她在他心中分量不够,意味着这场联姻的稳固性值得怀疑,随之而来的,恐怕是家族内部更深的揣测和父亲更频繁的“关切”。他若在场,哪怕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支持。
他看穿了她的窘境,却没有点破,只是用最现实的方式,堵住了她退缩的可能。
“礼物我会让高航准备。”他放下汤匙,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结束了这个话题。
生日宴设在沈家老宅。一座带着民国风情、略显陈旧却难掩昔日气派的独栋别墅。当陆寒霆那辆黑色的宾利驶入庭院时,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几位沈家亲戚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寒霆,清澜,你们可算来了!”
“快里面请,奶奶一直念叨着呢!”
陆寒霆下车,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神色淡漠,只在必要的场合微微颔首。沈清澜跟在他身侧,穿着一身得体的藕粉色及膝裙,妆容浅淡,嘴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她挽上陆寒霆臂弯的瞬间,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恢复自然。这是他们在公开场合扮演恩爱夫妻的标准动作,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让她心底泛起一丝不真实的荒谬感。
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虽说是“家宴”,但沈家旁支亲戚众多,加上一些与沈氏往来密切的世交,场面并不算小。
沈清澜的奶奶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穿着暗红色的团花旗袍,精神矍铄。看到他们,老人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拉着沈清澜的手说了好些话,又慈祥地拍了拍陆寒霆的手臂:“寒霆,清澜这孩子性子冷,工作又忙,你多担待,也多照顾。”
陆寒霆微微躬身,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奶奶放心,应该的。”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是夫妻恩爱、女婿恭敬的完美画面。
然而,祥和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沈清澜的堂姐沈清瑜,穿着一身亮眼的香奈儿套装,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视线在沈清澜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清澜,现在可是我们沈家最忙的大红人了,又是医院主任,又是社区项目,还要陪着陆总出席各种活动,真是能干。看来嫁给寒霆之后,这事业运也变好了呢!”
这话听着是恭维,实则暗指她倚仗了陆家的势。
沈清澜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笑容不变:“堂姐说笑了,医生的工作,在哪里都是一样做。倒是堂姐,听说最近升任市场部总监了,恭喜。”
她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既点明自己的工作靠的是自身专业,又将焦点引回对方身上。
沈清瑜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刚想再说什么,一直沉默的陆寒霆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清:“清澜的专业能力,在业内早有口碑。陆氏最近投资的几个医疗项目,专家评审团都对她的研究报告评价很高。”
他并没有看沈清瑜,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这句话本身,就是最强有力的维护。他直接肯定了沈清澜的专业价值,并将其与陆氏的商业投资标准挂钩,瞬间将那些暗戳戳的“靠关系”论调击得粉碎。
沈清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讪讪地说了句“那真是太好了”,便借口走开了。
沈清澜侧头看向陆寒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她心底,却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维护,泛起了一圈复杂的涟漪。他是在履行“丈夫”的职责,维护共同的体面?还是……真的有了一丝基于对她能力认可的维护?
她分辨不清。
宴会继续进行,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寒暄。沈清澜扮演着得体的陆太太,应对自如,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具下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趁陆寒霆被几位叔伯围住讨论经济形势的间隙,她走到露台透气。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厅内的喧嚣和酒气。
父亲沈耀东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站到她身边。
“清澜,”他看着她,目光深沉,“看到你和寒霆相处融洽,爸爸就放心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近沈氏有个项目,想和陆氏在城东的开发上有些合作,你看……能不能在寒霆面前,适当提一下?”
果然来了。
沈清澜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底一片冰凉。每一次回家,似乎都绕不开这个话题。她是他女儿,但更是他用来维系与陆氏关系的桥梁。
“爸,”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工作是工作。陆氏有陆氏的决策流程,我不会,也不能干涉。”
沈耀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毕竟是沈家的女儿。”
又是这句话。
沈清澜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回应。只是觉得晚风更冷了些。
回去的车上,两人依旧沉默。沈清澜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感觉身心俱疲。
“累了就休息会儿。”旁边传来陆寒霆低沉的声音。
她闭上眼,却没有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宴会上他维护她的那一幕,以及父亲那句“毕竟是沈家的女儿”。
两个身份,两种拉扯。她身处其中,如同走在钢丝上。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松木香气的外套,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依旧目视前方,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刚才那个轻柔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外套上残留的体温,却真实地包裹着她,驱散了些许由心而生的寒意。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脱下外套,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车内依旧无声。
但某种坚冰,似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