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区到江下游的五十公里,是陆寒霆此生走过最漫长、最煎熬的一段路。
暴雨依旧肆虐,仿佛天穹破了一个窟窿,永无止境。他们放弃了车辆无法通行的路段,在泥石流频发的山坡上跋涉,在齐腰深的洪流中强渡。每远离山区一公里,陆寒霆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怀揣着那半枚破碎的发卡,它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胸膛。
希望与绝望,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山区的热成像信号和江边的车辆残骸,如同两个背道而驰的鬼魅,将他引向未知的、却大概率是残酷的深渊。
当他终于抵达那片位于江下游的、被浑浊江水不断侵蚀的泥泞河滩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那辆熟悉的大巴车,像一具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扭曲、变形,大半部分还深陷在黑色的淤泥里,裸露的部分覆盖着水草和泥沙,车窗玻璃尽碎,车身被撞击和挤压得面目全非。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当时坠江的惨烈与毁灭性的力量。
周慕深调来的另一支私人搜救小队已经先一步到达,正在残骸周围紧张地作业,试图将车辆彻底从淤泥中剥离出来。大型照明设备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更显得那残骸触目惊心。
“陆总!”负责人看到陆寒霆,立刻迎了上来,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情况……很不乐观。车辆损毁程度远超预期,内部……挤压严重。”
陆寒霆推开搀扶他的助理,一步步走向那堆冰冷的金属废墟。雨水冲刷着残骸上的泥沙,偶尔露出底下更深的、带着锈迹的伤痕。他闻到江水腥臊的气息、淤泥腐败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水汽稀释了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变形的驾驶舱位置。救援人员正在用液压扩张器,艰难地撑开那几乎被压成铁饼的车门。
“吱嘎——哐!”
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过后,车门被强行打开。内部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安全气囊早已瘪掉,座位上、方向盘上、仪表盘上……到处都浸染着已经变为暗褐色的、大片大片的血迹。那些血迹与水渍、泥沙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种绝望的图腾。
陆寒霆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行压下呕吐的欲望,视线如同被钉住一般,无法从那些血迹上移开。
“我们在大巴车里,发现了这个。”负责人递过来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
袋子里,是一部屏幕碎裂、被水浸泡得彻底无法开机的手机。手机壳是陆寒霆熟悉的浅蓝色,上面贴着几个可爱的、同样被水泡得褪色的卡通贴纸——那是沈清澜偶尔会流露出的、与他冷峻外表下那份柔软相匹配的小女孩心性。
手机旁边,是一支断裂成两截的钢笔。笔身上刻着细小的字迹:to my beloved qinglan. h.t. ——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之一,她一直珍藏着,用来签署重要的文件。
物证,一件比一件确凿,一件比一件残酷。
它们冰冷地、无声地,将那个陆寒霆拼命抗拒的事实,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没有奇迹。
没有困在山洞里的等待。
没有侥幸的生还。
有的,只是在暴雨夜中,连人带车坠入汹涌江水的惨剧。是在冰冷江水中随波逐流的绝望。是在这残骸内部,曾经发生过的、无法想象的剧烈撞击和……生命的急速消逝。
陆寒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颤抖着,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抚摸着那支断裂的钢笔,那个碎裂的手机壳。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已经彻底破碎、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梦。
“清理……大巴车所有区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可怕,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救援队员依言操作。当后座的杂物和淤泥被小心清理出去后,有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在后座下方,一个被挤压变形的角落里,赫然卡着一个小小的、密封性极好的防水急救包。急救包是打开的,里面的绷带、止血带、三角巾等物散落出来,上面……同样沾染着大片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更重要的是,在散落的物品中,有一个小巧的、不锈钢的姓名牌。
上面清晰地刻着:
沈清澜
主治医师
嗡——
陆寒霆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风雨声、江水咆哮声、救援设备的轰鸣声——都在瞬间离他远去。他只能看到那个姓名牌,在强光照射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被彻底击碎。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陆寒霆口中喷出,溅落在浑浊的泥水中,晕开一片刺目的红。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
“陆总!”
“寒霆!”
助理和周围人员的惊呼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反复回放的、沈清澜带着浅淡笑容的脸庞,她穿着白大褂在手术台前专注的样子,她回眸看他时眼中闪烁的星光……
那些画面,如同碎裂的琉璃,一片片剥落,消散在永恒的虚无里。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窒息。
没有奇迹。
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