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搜寻,在官方层面早已宣告结束。洪峰过境,浊浪滔天,连那辆扭曲的残骸都被冲得不知所踪,更何况是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最残酷的结局,悬在心上,永不落下。
但陆寒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可以让他寄托那无处安放的巨大悲痛,一个可以让他对着说话,一个可以让他提醒自己“必须活下去”的地方。
他选择了一处面向广阔江面、绿草如茵的山坡。这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江水日夜不息地奔流,能感受到风的气息,离天空很近。他觉得,清澜会喜欢这里。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盛大的仪式。在一个天色灰蒙、微风拂面的清晨,只有陆寒霆和周慕深两人,来到了这片静谧的山坡。
一座由汉白玉简单砌成的衣冠冢已然立好,没有过多的雕饰,只有一种肃穆的洁净。墓碑上,没有刻“爱妻”,也没有刻“亡故”,只有寥寥几字:
沈清澜
一位好医生
永在
这是陆寒霆亲自定的。他记得她曾说过,她最珍视的身份,是能够救死扶伤的医生。而“永在”,是他固执的信念,她活在他的记忆里,他的骨血中,从未离开。
他穿着一身肃黑的西装,身形依旧有些消瘦,但背脊挺得笔直。他亲手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步履沉稳地走到墓前。
周慕深沉默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眼神复杂。
陆寒霆在墓前缓缓蹲下,打开了木盒。里面的物品,每一样都承载着一段回忆,每一样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那件从江边行李箱里找到的、染着已经发暗血迹的白大褂,被他仔细地折叠着,放在最底层。这是她作为医者的战袍,也是她离去时身负的伤痕。
那本被江水浸泡过、字迹有些晕开的《荒野急救手册》,扉页上她的签名依旧清晰。她总是这样,未雨绸缪,心系他人。
那枚在救援现场发现的、别针已经弯曲的“青年医学奖”胸针。他记得她站在领奖台上,光芒万丈,谦逊而坚定地说着“守护生命”。
那半枚在车辆残骸旁找到的、镶嵌着珍珠的破碎发卡。这是他送她的礼物,她一直很喜欢,说珍珠温润,像月光。如今,月光碎了。
还有……他从她公寓里取来的,她常用的一支笔,一个她总是放在床头、带着淡雅栀子花香的香薰瓶,一本她尚未写完的医学笔记……
他将这些物品,一件一件,极其轻柔、近乎虔诚地放入墓穴之中。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又像是在通过这些物品,最后一次触摸她存在的痕迹。
当最后一件物品放好,他停顿了许久。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透明证物袋。
里面,是几根细软乌黑的长发。那是他从她留下的梳子上,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的。
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曾经鲜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直接的证明。
他将这个小小的袋子,轻轻放在那件白大褂之上,紧贴着她的“心口”。
做完这一切,他伸出手,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光滑的墓碑,仿佛在抚摸她安睡的容颜。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
只有山风拂过青草的细微声响,和远处江水永恒的呜咽。
周慕深看着他那过于平静、却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悲伤的背影,忍不住别过头去,红了眼眶。他知道,真正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许久,陆寒霆才缓缓站起身。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名字,仿佛要将那两个字,连同此刻心中的决绝,一同刻入灵魂深处。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那双曾经因她而染上温度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
“走吧。”他对周慕深说,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
周慕深点了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草坡。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洒在汉白玉的墓碑上,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
陆寒霆没有回头。
他知道,他将一部分的自己,连同那份至死不渝的爱,永远地埋在了那里。
从今往后,行走在这世间的,是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空壳。他背负着她的遗志,她的冤屈,和她对他“活下去”的恳求,踏上的,将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布满荆棘与黑暗的道路。
衣冠冢,立的不是逝者,而是生者决意赴死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