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头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书案上。林砚正对着一叠粗纸,上面是他用自制的炭笔勾勒的蒸馏器改良草图。铜管弯折的角度、冷凝盆的深度,每一处细节都需反复推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糟味,源自角落里那几个半人高的陶罐——那是他近一个月来的“成果”,也是他在这陌生时代安身立命的第一步尝试。
“二哥!二哥!”
清脆欢快的叫喊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起细微的风,吹动了案上的纸页。
林砚抬起头,只见妹妹林月像只欢快的雀儿般飞扑进来。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襦裙,双丫髻上簪着同色的绢花,因为跑得急,脸颊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得意。
“慢些跑,小心门槛。”林砚放下炭笔,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丝笑意。在这个规矩森严、暗流涌动的林家,唯有这个才十四岁的妹妹,能让他感受到几分属于“家人”的纯粹暖意。
林月可不管这些,几步窜到书案前,小手“啪”地一声按在那些草图之上,身子前倾,几乎要趴到案上,仰着小脸邀功:“二哥!我赢了!我又赢了!”
“赢了什么?”林砚配合地问着,顺手将桌角的砚台往内侧挪了挪,免得被她宽大的衣袖扫到。这小丫头最近迷上了他之前为打发她而教的“连珠戏”,且颇有天赋,不仅自己琢磨,还拉着府里年纪相仿的姐妹对弈。
“林溪姐姐和林舒姐姐呀!”林月挺起小胸脯,骄傲得像只刚下了蛋的小母鸡,“今天连着三局,我都赢了!她们俩加起来都没赢过我一次!林舒姐姐气得差点把棋子扔了,还是林溪姐姐拦住的。”她叽叽喳喳,语速快得像蹦豆子,“她们以前总笑我棋艺差,现在可知道我的厉害了!都是二哥教得好!”
林砚失笑,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她:“擦擦汗。赢了便赢了,值得这般高兴?”他心中微动,林溪、林舒是三叔林渊的女儿,平日与二房走得近,虽都是小辈,但孩子们的态度,往往折射着长辈的心思。
“当然高兴!”林月接过布巾胡乱在额上抹了两下,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着林砚,“二哥你不知道,林溪姐姐输棋后,脸色可精彩了。她大概觉得丢脸,还嘴硬说什么‘不过是小孩子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她学着林溪那略带矜持又有些不甘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林砚端起手边的温水喝了一口,眸光在杯沿后微微闪动。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哦?三叔家的姐妹也喜欢这连珠戏?”
“喜欢呀!现在府里好多姐妹都在玩呢,还是我教她们的。”林月越发得意,全然没察觉兄长话语里的试探,“不过她们都没我厉害!林溪姐姐今天输急了,还嘟囔了一句……”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和话语。
“嘟囔什么了?”林砚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带着鼓励。
林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好奇与复述大人话语时的神秘感:“她好像是说……‘怪不得三叔前几日骂人时,说砚二哥是……是……’”
她蹙着小小的眉头,努力搜刮着记忆:“说什么‘装疯卖傻’……对!‘装疯卖傻’!后面还有……嗯……‘实则精明得很’!对,就是这句!‘装疯卖傻,实则精明’!”
话音落下,书房内有一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远处隐约的仆役走动声。
林砚脸上的浅淡笑意丝毫未变,仿佛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但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装疯卖傻,实则精明。
三叔林渊……原来私下里是这般评价他的。
自他“落水失忆”醒来后,这位三叔表面上客气疏离,偶有关心也流于形式,内里如何想,林砚并非没有猜测。如今通过小女儿的口,这层薄纱终于被挑开了一角。
是因为他最近频繁出入废弃小院,引起了注意?还是那日三叔提议让林祥去扬州分号,被他以“需问过父亲兄长”的怯懦姿态挡了回去,反而让这只老狐狸嗅到了什么不寻常?抑或是……他那简陋的蒸馏实验,终究没能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无数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掠过脑海,但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兄长模样。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林月的头顶,将她梳得整齐的双丫髻揉得微乱:“小丫头,整天听这些做什么。定是你听差了,三叔怎会背后说人。”
他的动作亲昵自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轻笑,完美地掩饰了瞬间的警醒。
林月被揉了脑袋,不满地嘟起嘴,自己伸手理了理发髻:“我才没听差呢!明明就是那么说的!”她急于证明自己,却也没太把这话当回事,注意力很快又转回了她的“丰功伟绩”上,“二哥,我们再下一局连珠戏好不好?我最近又想出了新招法!”
林砚却收回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今日不了。你出来久了,也该回去温习温习女红了。不然母亲问起,又要说我只知道带着你玩闹,耽误了正事。”
他提起母亲,林月顿时蔫了几分,小声嘀咕:“女红有什么好玩的,闷也闷死了……”
“女孩子家,总要学些的。”林砚笑了笑,从旁边一个小瓷罐里拈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饴糖——这是他让小翠特意寻来,偶尔用来“哄”妹妹的,“喏,拿去甜甜嘴。今日的棋改日再下。”
看到饴糖,林月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点小小的不满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接过糖,欢快地道:“谢谢二哥!那我先回去啦!”
她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鹅黄色的裙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书房内重归寂静。
林砚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思索。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院落之外,似乎能穿透重重屋脊,看到二房、三房那些人暗藏机心的面孔。
林月天真烂漫,无意中听来的一句话,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装疯卖傻,实则精明……”
林渊用这八个字评价他,绝非空穴来风。这说明,他这段时日以来的“适应”和“伪装”,并非天衣无缝。至少,在某些时刻,他下意识流露出的冷静、判断,或者那些看似“解闷”实则蕴含目的的小动作,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高家的威胁尚在暗处窥伺,家族内部的倾轧却已悄然浮出水面。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些画到一半的蒸馏器图纸上。原本只是想小打小闹,弄点高度酒来自保或作为筹码,如今看来,步伐或许要加快一些了。
实力,才是最好的护身符。无论是在哪个时代,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提起炭笔,在图纸某处需要加强密封的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笔墨落下,仿佛也在他心中某个关乎“躺平”的模糊愿景上,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风平浪静之下,暗流已然涌动。而他这只意外闯入此间的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终究开始搅动起周围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