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林府上下最后一丝微弱的节日期盼,被内院传来的一声压抑不住的悲泣彻底击碎。
林宏,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本该团圆的上元夜。
病榻前,油灯如豆,映照着林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的呼吸早已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林砚、林瑾、林月兄妹三人跪在床前,林母则瘫坐在一旁,被嬷嬷和苏婉儿搀扶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林砚紧紧握着父亲枯瘦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那正在急速流逝的生命。他一夜之间似乎成熟了十岁,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随性,只剩下沉重的悲恸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坚毅。他低声不断地重复着:“父亲,撑住……大夫马上就来了……”尽管他知道,最好的大夫早已来看过,只是摇头。
仿佛听到了儿子的呼唤,林宏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竟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目光浑浊而涣散,缓缓扫过床前的亲人,最后定格在林砚脸上。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林砚连忙将耳朵凑近。
“……砚……儿……”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千斤重担,“林……林家……守……守好……”
短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的目光又艰难地转向一旁泪流满面、强忍悲声的林瑾,以及脸上裹着纱布、眼神空洞却死死咬着嘴唇的林月,眼中流露出无尽的不舍与担忧。
最终,那目光重新回到林砚脸上,带着一种托付一切的沉重,然后,缓缓地、不甘地合上了。胸口最后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林母一声撕心裂肺的“老爷——!”打破,彻底的悲声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整个院落。
林瑾重重地磕下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林月再也忍不住,扑到床沿,失声痛哭,泪水浸湿了脸上的纱布。
林砚依旧保持着俯身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握着父亲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然后又以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方式重新凝固。父亲临终的嘱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守好林家”,这简单的四个字,在此刻满目疮痍、血仇未报的背景下,重如山岳。
苏婉儿含泪上前,轻轻将一件外袍披在林砚僵硬的肩上,柔声道:“夫君,父亲……已经走了。”
林砚这才缓缓直起身,轻轻地将父亲的手放回锦被之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母亲、兄长和妹妹,最后落在父亲安详却再无生息的脸上,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父亲,走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放心,林家,我会守住。该讨的债,一笔也不会少。”
林宏的葬礼办得极其简朴迅速。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许多虚礼。三日后,便依礼下葬林家祖坟。尽管林家遭此大难,但林宏生前在江宁商界颇有名望,加之此事震动全城,出殡当日,江宁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还是来了。素车白马,排成了长队,哀乐低回,更添几分凄惶。
高腾,也来了。
他穿着一身素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在灵前上了香,然后走到身穿重孝的林砚和林瑾面前,拱手道:“二位贤侄,节哀顺变。林兄遭此不测,实乃我江宁商界一大损失,高某闻之,亦是痛心疾首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砚冰冷的脸,叹了口气,声音提高了几分,仿佛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无法无天的悍匪,竟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贤侄放心,高某虽与林家有些许生意上的往来,但此事,我高家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毫无干系!如若有半句虚言,叫我高家全族不得好死!”
林瑾脸色铁青,拳头紧握,几乎要按捺不住。林砚却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高腾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愤怒,也无相信,就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微微颔首,语气淡漠:“高世伯有心了。父亲需要清净,恕不远送。”
高腾被他这冷淡到极点的反应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很快又恢复沉痛,拱拱手,转身离去。
葬礼将毕,宾客渐散时,一辆朴素的马车悄然停在林府侧门。张崇身着深色常服,未带任何仪仗,亲自前来吊唁。他在林宏灵前郑重三鞠躬,又安抚了林母几句,最后将林砚叫到一旁僻静处。
张崇面色凝重,低声道:“安之,节哀。此事,绝非寻常。”
林砚目光一凝:“张老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崇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更低:“老夫一些旧部暗中查探,昨夜那些贼人,行事作风狠辣利落,撤退时路线规划极佳,非寻常乌合之众可比。更重要的是,他们使用的部分兵器,虽刻意磨去了标识,但锻造工艺,隐约有军中之物的影子。而且,事后清理现场,发现他们有人中了一种罕见的弩箭,并非官府制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砚:“背后恐有京中影子,且能量不小。你近日风头太盛,又与我走得近,怕是碍了一些人的眼。”
京中!林砚心中剧震。他原以为最大嫌疑是高家或沈家,没想到线索竟指向了更遥远、也更恐怖的权力中心。张崇的政敌?还是其他因他“格物”之学或与张崇关系而感受到威胁的势力?
“多谢张老告知。”林砚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压下,“无论背后是谁,这笔血债,林砚记下了。”
张崇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眼下之势,江宁恐非久留之地。待你处理完家中事务,我们再详谈。”说罢,便转身悄然离去。
葬礼彻底结束,亲朋散去,偌大的林府更显空荡冷寂。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林砚独自一人来到城外的林家祖坟,站在林宏的新坟前。墓碑冰冷,黄土尚新。残阳如血,映照着他孤寂而挺直的身影。
他缓缓跪下,从怀中掏出那把昨夜染血的短刃,插在坟前。然后,他抬起头,望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
“父亲,您在九泉之下看着。”
“害我林家者,无论他是商贾巨富,还是朝堂权贵,我林砚在此立誓,必穷尽此生,揪出元凶,以其血,祭奠您和林家三十四条亡魂!”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誓言在暮色笼罩的坟茔间回荡,带着一个儿子失去父亲的悲恸,一个男人背负家族命运的决绝,和一个复仇者冰冷的杀意。夕阳最终完全沉入地平线,黑暗降临,将林砚的身影吞没,唯有那插在坟前的短刃,在渐起的夜风中,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光,森寒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