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八月十二,林府的气氛因家主林宏的归来而陡然变得不同。扬州之行风尘未洗,林宏便即刻命人召集二房林祥、三房林渊及其子林远,以及长房林瑾、林砚,至正厅议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旅途疲惫与紧绷期待的肃穆。
林宏端坐于主位之上,虽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但目光扫视间依旧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仪与洞察。他未曾多言寒暄,指节轻轻叩了叩紫檀木的桌面,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声音沉稳地开口:“匆忙召诸位前来,是因方才府尊大人透露了一桩紧要事。”
他略作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落入众人耳中:“宫中不日将有贵人南下,明为共度中秋,实则是奉旨为内廷采办今岁‘贡布’。”
“贡布”二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厅内炸开无声的波澜。林祥与林远几乎同时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二叔林渊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滞,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了些。皇商之名,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巨额的利润和稳固的行业地位,足以让任何商贾家族为之疯狂。
林宏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于我林家,不容有失。”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然,我林家丝绸虽堪称江宁翘楚,但放眼苏、扬、湖州,能与我们一争短长者,并非没有。苏州‘锦云庄’近年风头正劲,其花色新颖,颇受追捧。若想在此番角逐中一举夺魁,单凭现有之物,恐难有十成把握。”
三叔林海性子稍急,忍不住问道:“大哥之意是?”
“需寻新方,出奇制胜。”林宏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在场子侄,“我意,立即遣人,分头前往扬州、苏州、湖州等地,不惜重金,遍访名师巧匠,搜寻稀有颜料配方与独特染织技法。唯有献上前所未见、惊艳绝伦之精品,方能稳稳握住此次机遇。”
此言一出,林祥立刻按捺不住,抢先一步躬身,语气急切:“大伯父!侄儿愿往扬州!定当竭尽全力,访得良方,为家族分忧!”他仿佛已看到立下大功后,在家族中地位攀升的景象。
林远也不甘人后,连忙表示愿往苏州一试。
林渊在一旁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适时补充道:“年轻人正该多历练,祥哥儿有此心,实乃好事。上次账目之事已是过往,正需此类重任磨砺心性,将功补过。”他巧妙地将上次的过错轻轻带过,转而强调锻炼的机会。
一直静立旁观的林瑾此时却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自有分量:“祥弟、远弟有心为家族出力,自是好的。”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目光转向林祥,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林祥心头一跳,“然,扬州分号四月账目疏漏之事,虽已处置,然后续款项追缴及账目复核尚未完全理顺,仍需得力之人坐镇督促,以免再生波折。此时若派祥弟远行,恐那边无人震慑,旧弊复发。至于远弟,”他看向林远,“苏州商情复杂,人生地疏,寻访之事非仅凭热忱可成,需极谨慎机变,远弟平日多在江宁,与外埠交道甚少,只怕一时难以应对自如。”
他虽未直言反对,但句句点在关键,质疑二人能力与时机。
林渊脸色微沉:“瑾哥儿是否过于谨慎了?账目之事既已了结,自有下面的人去做。正是要放手让年轻人去闯荡,方能成才。此次正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林瑾却并未退缩,目光微转,落在了身旁一直垂眸敛目、仿佛神游天外的林砚身上,忽然道:“二弟近日虽潜心诗书,以备中秋诗会,但我观其每每总有出人意料之巧思。无论是‘醉烟楼’经营,还是‘甑霞酿’之事,皆可见其慧心。寻访新方,亦需别开生面,或许二弟这般不同常理之思,反能奏奇效。我以为,或可让二弟一试。”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林砚身上。
林砚心中暗叹大哥这手转移视线来得突然,他抬起头,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怯懦:“大哥万万不可!我……我于生意经营实是门外汉,平日不过摆弄些不上台面的顽意儿解闷罢了。寻访配方、与人交涉,此等关乎家族兴衰之大事,责任何其重大!我年轻识浅,毫无经验,若是办砸了,岂不成了家族的罪人?万万使不得!还是让经验丰富的祥哥、远哥前去更为稳妥。”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完美维持着“藏拙”之态与外界对他“不堪大用”的固有印象。
林祥、林远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屑与庆幸交织的复杂神色。
林宏端坐其上,静静看着儿子们与兄弟、子侄间的这番暗流涌动的机锋,每个人的心思算计,在他这双历经风浪的眼中几乎无可遁形。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心坎上。
厅内一时寂静,只余窗外隐约的蝉鸣。
良久,林宏终于停止了敲击,缓缓开口,一锤定音:“好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所有暗涌。
“砚儿需专心准备中秋诗会,此事关乎林家文名,亦是当前要务,近日不宜远行。”他先定了林砚的调子,断绝了那边的可能,随即目光落在林祥和林远身上,“既然祥哥儿和远哥儿有心,亦有志历练,那便由你二人各带一队得力人手,祥哥儿去湖州,远哥儿去苏州。扬州之地,我另有人选安排。记住,”他语气加重,目光变得锐利,“此事机密,关乎家族前程,沿途务必谨慎,不得张扬。寻得有用线索,立刻传讯回报,不得擅自决断。”
林祥、林远虽未得到最想去的扬州,但终究得了外出立功的机会,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忙不迭地躬身应道:“谨遵大伯父(父亲)之命!”
林渊皱了皱眉,对儿子被派往湖州而非富庶的扬州似有微词,但见林宏已然决断,且终究是得了差事,便也未再多言,只是拱手应了一声。
林海自是应下。
“事不宜迟,都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便出发。”林宏挥了挥手,显露出些许疲惫。
众人各怀心思,恭敬行礼后依次退出正厅。林祥、林远脚步轻快,低声议论着此行计划;林渊面色平静,眼神却微有闪烁。
林砚落在最后,步履从容。经过长兄林瑾身侧时,两人的目光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