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深在地下。
潮湿、阴冷、霉腐,以及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绝望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里独有的味道。甬道两侧的石壁上,昏黄的油灯在铁笼里跳跃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偶尔从深处传来的铁链拖曳声,或是压抑的呻吟啜泣,更给这死寂的环境平添了几分森然。
林砚被单独关在一间相对“干净”的牢房里。说是干净,也不过是地上铺的稻草还算干燥,没有明显的污秽,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馊味的木桶。铁栅栏粗如儿臂,外面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他被推进来时,狱卒并未如他预想般立刻给他上刑具,只是面无表情地锁上门,便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渐行渐远。
没有预想中的严刑拷打,没有迫不及待的审讯逼供,甚至连一个前来探问的狱吏都没有。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初入此地时那瞬间的紧绷和未知的恐惧,慢慢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冷静。
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墙,缓缓坐下,身下的稻草发出窸窣的轻响。黑暗中,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开始仔细梳理从朝堂突变到身陷囹圄的每一个细节。
那封所谓的“密信”,内容之恶毒,指控之具体,时机之精准,绝非临时起意所能伪造。这必然是一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构陷。沈肃一党是执行者,那么……皇帝呢?
林砚脑海中浮现出皇帝赵禛在听到密信内容后那“怒极攻心”、“吐血不止”的模样。当时群情激愤,他被那突如其来的“铁证”和皇帝的剧烈反应所震慑,未能细想。此刻静下心来,一些不合常理的细节便浮上心头。
那口血,吐得时机太巧,也太“壮观”了,几乎是在内侍念完信中最关键、最刺激人心的部分时,精准地喷涌而出。而且……林砚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皇帝吐血之后,脸色固然难看,青白交加,但那似乎更多是愤怒和某种刻意表演带来的涨红,并非真正内腑受创后的灰败死气。一个纵情声色、身体早已被掏空的人,在遭受如此“巨大背叛”的刺激下,吐口血或许可能,但之后还能中气十足地连续下达那么多条清晰而狠厉的旨意?
除非……那血,本身就有问题。鸡血?还是什么别的玩意?林砚的现代思维让他瞬间想到了“血包”这种东西。虽然这个时代未必有如此精巧的道具,但用某种容器在口中含住血液,关键时刻咬破喷出,并非难事。皇帝,是在演戏!他需要一场足够震撼、足够让人信服的表演,来坐实张崇的罪名,来彰显他自己的“被害者”身份和“英明果断”!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许多看似矛盾的地方便豁然开朗。
为什么张崇的罪名是谋反大逆,判了斩立决和族诛,这是最重的刑罚,看似毫无转圜。但反过来看,这雷霆手段,针对的仅仅是张崇及其直系血脉,是为了彻底消灭这个政治上的巨大威胁和“背叛者”,以儆效尤,稳固皇权。
而对他林砚,以及那些被波及下狱的张崇门生、故旧、军中将领,扣的帽子虽大——“疑为同党”、“严加审讯”,但旨意中却只说了“下狱”、“审讯”,并未直接定性为“同谋”,更没有立刻喊打喊杀。
这很不寻常。按照常理,涉及如此“惊天”谋逆大案,宁杀错勿放过才是常态,尤其是在皇帝表现得如此“暴怒”的情况下。可现在,除了张崇被迅速定罪,其他人,包括他林砚这个被周永年指名道姓、看似罪证“确凿”的“嫡传门生”,都只是被关了起来。
这更像是一场……政治清洗和站队。
皇帝和沈肃的目的,或许并非真的要杀得人头滚滚,让朝堂为之一空,让边军陷入混乱——那对他们自己也没好处。他们是要借张崇这颗最具分量的头颅,来立威,来震慑所有潜在的反对力量。同时,将这些与张崇关联紧密的官员、将领下狱,也是一种考验和筛选。
愿意低头服软,重新站队,甚至不惜踩上张崇几脚以表忠心的人,大概率可以“查无实据”或“被蒙蔽”而得到宽宥,将来或许还能为皇帝、为沈肃所用。而那些冥顽不灵,坚持要为张崇鸣冤,甚至试图翻案的人,才会被真正当作“同党”清理掉,成为这场政治风暴的祭品。
想通了这一层,林砚紧绷的心弦反而松弛了不少。
对方……或者说皇帝,并没有立刻要他命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他此刻的处境,看似凶险,实则还留有一线生机,或者说,一个谈判的余地。他被关在这里,没有用刑,没有提审,这种“冷处理”,本身就是一个信号——有人在等,等他的态度,等他的选择。
沈肃?还是皇帝本人透过沈肃传递的意思?
林砚不得而知,但他可以肯定,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谈话”。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并非终点,而是另一场博弈的开始。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惊慌失措,不是徒劳地喊冤,而是养精蓄锐,保持冷静和清醒,等待那个“谈话”的时刻到来。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尽管身下只有冰冷的稻草和更冷的石板。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默默复盘自己所掌握的一切筹码——格物谷的进展、李墨的研究、西北的人脉、苏婉儿和柳如烟是否安全抵达……以及,他对这个时代发展趋势的认知,和他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
这些都是他的底气。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尽头传来了脚步声,不是狱卒那种沉重而规律的步伐,而是更轻,更缓,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从容。
林砚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终于,来了。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头可拍的囚衣,虽然身处囹圄,却仿佛即将赴一场早已预料的老友之约。
牢门外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深色便袍,看不清具体面容,但气质明显不同于狱卒的身影,停在了栅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