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县背靠洛水河,水运通达,漕运繁忙,是南北商路的重要枢纽。河面上终日帆影幢幢,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滋养了此地百年商贸繁荣。
所以,落水县的曹家,虽非曹氏宗族如今主事的一脉,却也是盘踞此地三代的大族。其祖上靠漕运起家,如今掌控着洛水河三成以上的航运生意,连县衙征收河税也要看曹家几分脸色。
若论及曹家三当家曹明行,此人精于算计却极重血脉。其嫡出的小女儿曹蔓之生得杏眼樱唇,肤若凝脂,更难得的是自幼显出的聪慧,自然深得父亲宠爱。这般娇养出来的姑娘,性子难免骄纵,平日里乘着描金绣凤的轿子招摇过市,连县里其他商贾家的公子小姐也要避让三分。
若是寻常县令到任,莫说一个县令夫人的嬷嬷,便是县令夫人亲至,曹家也未必放在眼里——前些年就曾有新县令想整顿漕运,结果不出半年便灰溜溜调任他处。
但眼下这位落水县令和夫人却大不寻常。县令师从当朝太傅穆老大人,是正经的翰林出身;县令夫人更是万富侯府嫡家出来的三小姐,陪嫁的管事嬷嬷都是从侯府带出来的老人。这两尊大佛,曹家哪个都开罪不起。故而曹蔓之虽心中不忿,却不得不收敛几分。
说起谢依婷,曹蔓之倒不陌生。谢家与曹家的渊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时谢依婷之父谢昀还是个寒门学子,正是靠着曹家的资助才能安心备考。曹家作为商贾巨富,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但深谙富不及贵的道理。当家的老太爷常念叨:没有官身护着,金山银山也是给旁人存的。
维系权贵关系无非三种手段:一是金银开道,岁岁进贡,靠利益捆绑,曹家每年拨出三成利润作打点费,老太爷常说:银子要化成水,才能渗进官府的砖缝里。这些钱财最终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去年河道总督巡查时,曹家私运的南洋香料竟能贴着官船通行;
二是姻亲联结,比如曹家现任家主就将嫡长女许给了安平伯家的次子,光陪嫁就装了十八条船,当曹玉颜的鸾轿抬进安平伯府时,陪嫁队伍从曹府正门排到洛水码头;
三是雪中送炭,曹家深谙“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的道理,因此早在三十年前便设下“青云斋”,专挑那些家贫却才学出众的寒门学子资助。谢昀便是其中之一——彼时他不过是个连赴考盘缠都凑不齐的穷书生,曹家不仅供他笔墨纸砚,连他病榻上的老母求医问药的银钱也一并包揽。
可谁能想到,谢昀一朝金榜题名,高中进士,非但未如曹家所愿“知恩图报”,反倒命人抬着几口沉甸甸的箱子登门,将这些年曹家资助的银两悉数奉还,连带着几钱利息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要“两不相欠”。
曹家三爷曹明行当场气得摔了茶盏,怒骂谢昀“忘恩负义”,可老太爷却只是冷笑一声,抬手示意下人收了银子,淡淡道:“收下吧,横竖咱们也不亏。”——他见惯了世态炎凉,比谁都清楚,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读书人的清高。
不过这不是曹蔓之与谢依婷的恩怨的开端。
那位谢大人还是秀才的时候,还将谢依婷送进曹家跟曹蔓之一起读了几年书,当时曹家给曹蔓之请了个女先生,也对其资助的人说过,其他有年纪相仿的女儿也可以送过来一起,其中就有谢依婷。
谢依婷一来,曹蔓之的逍遥日子便到了头。
曹蔓之自幼聪慧,学什么都快。背《女则》,旁人需三日,她半日便能倒背如流;习琴时,先生才教完指法,她已能弹出完整曲调。母亲常抚着她的发夸赞:“蔓儿这般天资,将来必是贵女中的翘楚。”
可谢依婷一来,这份“独一无二”便被打破了。
从前,曹家学塾里的其他小姐们,大多资质平平,勉强能背几句《女则》,绣个花样也歪歪扭扭。曹蔓之只需漫不经心地听上几句,便能将《列女传》倒背如流;她随手几针,就能让教习嬷嬷惊叹“灵秀天成”。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平庸的鸟群里悠然踱步,享受着众人的艳羡与母亲的偏爱。
可谢依婷不同。
她与曹蔓之天资相差无几——更可怕的是,她肯下苦功。
起初,曹蔓之还暗自欣喜:终于来了个不笨的同伴,不必再忍受那些小姐们酸溜溜的恭维。谢依婷安静、内敛,不像其他人那样爱嚼舌根,反倒让曹蔓之觉得清净。
可很快,她发现事情不对劲了——从前只夸她的先生,如今竟频频点头赞许谢依婷的见解;曹夫人开始拿着谢依婷绣的《寒梅图》对她说:“蔓儿,你瞧瞧这针脚……”
连她最得意的诗才,也被谢依婷那首《雪夜独酌》比了下去——那诗她读了又读,不得不承认,确实精妙。
她习惯了做那个“轻轻松松考80分”的天才,可谢依婷不仅是个“能考90分”的学霸,更是个“彻夜苦读也要考100分”的卷王。
最让她恼火的是——
谢依婷从不炫耀,甚至显得过分谦卑。可越是这样,旁人越觉得她“品性高洁”,衬得曹蔓之的骄矜愈发刺眼。
“装模作样!”曹蔓之在心里咬牙切齿。可当她故意在谢依婷面前背出一篇生僻古文时,对方只是微微一笑,轻声接了下句——那本书,曹蔓之自己都没读完。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谢依婷不是来陪她玩的,是来让她难堪的。
从前,曹蔓之只觉得谢依婷安静、刻苦,虽不如自己聪慧,倒也值得几分欣赏。可如今,她越看越觉得——这谢家女,惯会装腔作势!谢依婷明明盯着那碟玫瑰酥咽口水,却偏要小心翼翼包进帕子里,柔声说:“带回去给母亲尝尝。”可谁不知道?那些点心,最后不是进了她那个屡试不第的兄长嘴里,就是被她那刻薄的祖母拿走了!
学塾里每次奖赏的笔墨纸砚,谢依婷从不见用,第二日必定消失无踪。
曹蔓之冷笑:“怕是全填了她兄长的无底洞吧?”
去年洛仙宴,曹蔓之看着从京城回来的谢依婷,“好心”劝她:“你那继母,可不是省油的灯。堂堂一个小姐,竟被赶回乡下老宅?若换作是我——”她扬起下巴,“定要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她等着看谢依婷羞愤、难堪,甚至求她帮忙。
可谢依婷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幽深得像口古井,让人莫名发冷。
然后,她轻轻笑了:“曹小姐,一直这样,也挺好。”
曹蔓之愣住,随即勃然大怒——
这话听着是恭维,可那眼神分明在说:“一直这样做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蠢货,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