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皇城的角楼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朱棣踏着露水走上奉天殿的丹陛,玄色常服上未缀一纹一绣,只有腰间玉带的玉扣碰撞时发出清越的声响。殿外的石狮子前,纳哈出的辽东骑兵正牵着战马离去,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去,像一曲终了的余韵。三日前,朱元璋的退位诏书送达南京,这位戎马一生的帝王最终选择在凤阳皇陵闭门不出,而传国玉玺,则由礼部尚书捧入了奉天殿,稳稳放在了朱棣面前的案几上。
“殿下,该升殿了。”夏原吉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的鬓角又添了些白发,袖口还沾着草拟诏书时溅上的墨渍。这位历经战火的老臣昨夜几乎未眠,户部的账册堆了半间偏殿,从北平到南京的粮道损耗、战后流民安置、边军饷银核算,每一笔都需他亲手过目。
朱棣没有立刻迈步,只是望着殿前广场上缓缓升起的明黄大旗。那旗帜在晨风中舒展,金线绣就的龙纹在阳光下流转,像极了他年少时在应天求学,于国子监外看到的景象。那时的他总以为,天下安定是理所当然,直到战火燃遍南北,才知这面旗帜的分量。
“夏大人,”朱棣转身时,目光落在阶下的群臣身上,“今日不升殿,带朕去看看城门外的流民安置点。”
群臣哗然。新帝登基次日,按礼制应接受百官朝贺,拟定年号,封赏功臣,哪有直奔流民安置点的道理?吴祯扶着缠着绷带的左臂上前一步,甲胄上的铜钉在晨光中闪烁:“殿下,安置点有专人打理,您刚接管南京,朝政要紧……”
“朝政再要紧,也不如百姓的肚子要紧。”朱棣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北平城破时,多少百姓饿毙街头?朕不想南京也这样。”他抬步走下丹陛,玄色常服的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吴将军,你带亲兵护着账册,随朕同去。”
南京城外的流民安置点设在玄武湖畔,数十顶草棚沿湖而建,棚外晾晒着补丁摞补丁的衣物,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泥地里追逐,时不时被巡逻的士兵喝止。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蹲在湖边淘米,瓦罐里的米粒屈指可数,她的袖口磨破了大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胳膊。
“这是从淮西逃来的百姓,”负责安置的官员慌忙迎上来,手里攥着登记册,“上个月周德兴的残部在淮西劫掠,他们的村子被烧了,只能往南京跑,总共来了三千七百多人,粮食……粮食只够支撑五日。”
朱棣接过登记册,指尖划过“淮西”二字。那里曾是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如今却成了战火蹂躏的焦土。他走到那妇人身边,看着瓦罐里的碎米,突然问:“家里男人呢?”
妇人抬起头,眼里布满红血丝:“死了,被乱兵砍死的。”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小手抓着妇人的衣襟,喉咙里发出“饿、饿”的呓语。
朱棣的目光暗了暗,对夏原吉道:“打开南京的官仓,先给每户发三斗米,两斤面。另外,让工部在城外多盖些土坯房,草棚挡不住开春的雨。”
夏原吉连忙应诺,翻开账册时却皱起了眉:“殿下,官仓的存粮……只够支用一月。江南的漕粮因战乱延误了,怕是……”
“调!”朱棣斩钉截铁,“从应天府的军粮里调!将士们勒紧裤腰带能活,百姓们勒紧裤腰带就得死!”他转身看向吴祯,“你派一队人去漕运码头催促,告诉押粮官,三日之内粮不到,提头来见。”
吴祯抱拳领命,转身时瞥见草棚角落里几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康茂才的旧部,火铳营溃败后成了流民,此刻正缩在草堆里啃着干硬的窝头。他刚要上前,却被朱棣按住肩膀。
“过去看看。”朱棣的声音压得很低。
几个老兵见有人靠近,慌忙将窝头藏进怀里,为首的汉子挣扎着站起,露出被火铳烫伤的手背:“官爷……俺们不是乱兵,俺们只是想找口饭吃……”
“康茂才呢?”朱棣问。
汉子的头垂得更低:“将军……将军在保定府战死了,死前让俺们别再打仗,好好过日子……”
朱棣沉默片刻,对夏原吉道:“给这些老兵登记造册,愿意从军的编入辅兵营,不愿从军的,让工部安排去修城墙,管饭,每日再给三十文工钱。”
汉子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官爷……您不杀俺们?”
“杀你们,能让淮西的村子复原吗?”朱棣反问,目光扫过远处正在盖房的工匠,“能让这些孩子吃饱饭吗?”他转身往回走,玄色常服的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天下归一了,该拿起锄头了。”
回到皇城时,日头已过正午。朱棣没去奉天殿,径直走进了堆满奏章的文华殿。案几上放着吴祯整理的边军布防图,辽东、宣府、大同的要塞都用朱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需增兵”“需修城”的字样。
“纳哈出的骑兵已经过了淮河,”吴祯指着图上的辽东,“他说辽东的女真部落最近不安分,得回去镇着,还说……希望殿下能把辽西的盐场给他些份额,抵这次出兵的赏钱。”
朱棣笑了笑,拿起朱笔在盐场的位置画了个圈:“准了。告诉他,盐场的税赋减半,但他得保证辽东到北平的商路畅通,不许再像从前那样设卡盘剥。”
吴祯刚要应声,殿外突然传来争吵声。一个尖细的嗓音穿透廊柱:“凭什么撤我的职?我是跟着陛下打天下的功臣!”
朱棣皱眉望去,只见吏部尚书正拽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往外走,那官员的官袍被扯得歪斜,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殿下!”吏部尚书见到朱棣,连忙行礼,“这是前应天府尹,在任时贪墨赈灾粮,臣正要将他收押!”
肥官员扑通跪倒,膝行着抱住朱棣的腿:“殿下饶命!臣知错了!那些粮食……臣只是暂时借用,本想等战事平息再还回去……”
朱棣一脚将他踹开,玄色常服的裤脚沾了些尘土:“北平城破时,多少百姓啃树皮充饥?你却把赈灾粮拿去倒卖!”他对亲兵道,“拉下去,查抄家产,赈济流民。”
肥官员的哭嚎声渐渐远去,吏部尚书擦了擦额头的汗:“殿下,南京的官员大多是前明旧臣,盘根错节,不少人都有贪腐行径,要不要……”
“一个个查。”朱棣翻开一本奏章,上面是关于恢复科举的条陈,“但要区分清楚,贪墨者严惩,庸碌者降职,清廉者……不管是前明旧臣还是北平旧部,一律重用。”他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另外,通知各地,今年秋闱照常举行,寒门学子若有才学,朕破格录用。”
夏原吉这时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拟的条陈:“殿下,这是新政的草稿,您看看。”
朱棣接过条陈,只见上面写着:减免淮西、北平两地三年赋税;鼓励流民开垦荒地,三年不缴田租;在辽东、宣府开设茶马互市,与蒙古部落贸易;重修大运河,疏通漕运……字迹密密麻麻,每一条都直指战后的疮痍。
“漕运怎么修?”朱棣指着其中一条,“工部的工匠够吗?”
“够!”夏原吉眼里闪着光,“臣查过了,康茂才的火铳营里有不少是山东的石匠,他们修炮架的手艺用来凿河道正好。还有江南的船户,只要给够工钱,他们愿意出工。”
朱棣点头,在条陈上签下名字,墨汁透过纸背,在案几上洇出一小团黑影:“就按这个推行。告诉天下百姓,打仗的日子过去了,该好好过日子了。”
消息传开时,南京城的商铺纷纷卸下门板,伙计们搬着货物往街上摆,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摊子走过皇城根,见巡逻的士兵不再盘查,忍不住对着奉天殿的方向作揖:“新帝登基,总算能安稳做生意了。”
玄武湖畔的流民安置点,炊烟袅袅升起。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将刚领到的米倒进瓦罐,锅里的米粥咕嘟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孩子们围在锅边,流着口水等待,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朱棣站在城楼上,望着这一切,突然想起华云龙战死前说的话:“殿下,等天下太平了,俺想回北平种两亩地,娶个媳妇生娃。”他的指尖划过冰冷的垛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守城时的血温。
“会的。”朱棣轻声说,像是对华云龙说,又像是对自己说,“都会好起来的。”
春风拂过南京城,吹绿了玄武湖畔的柳枝,也吹暖了百姓们的心。战后的疮痍尚未完全抚平,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埋下。朱棣知道,推行新政的路不会平坦,前明旧臣的抵触,边军的饷银,漕粮的转运……每一件都如履薄冰。但他看着城下渐渐恢复生机的街巷,看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他要做的,就是让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重新长出庄稼,开出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