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海风裹着渤海湾特有的咸腥,像一匹不安分的兽,撞开了南京城的朱雀门。
秦淮河畔的酒肆里,绸缎商张万堂把西洋贸易公司的募股告示铺在梨花木桌上,指腹反复摩挲着 “皇家特许” 四个朱印,声音发颤:“听说投一百两,半年就能翻三成?”
同桌的盐商李胖子刚从皇家银行回来,袍角还沾着门口的泥灰:“三成?你是没见银行的队!从午门排到聚宝门,全是提着银子的官绅。
有个御史老爷直接扛了两箱,说要给儿子挣个海外庄子!”
这股出海热潮像泼了滚油的火,烧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可没人知道,朱允炆的暖阁里,一盆冰水正浇在案头 —— 格物书院的墨衡,正用一根银簪在《坤舆万国草图》上划着一道狰狞的红线。
“陛下,” 墨衡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银簪停在印度洋的位置,“纬度能靠北极星测,哪怕差个半度,总能摸到海岸线。可经度……”
他拿起案上的舰船模型,在图上推了半寸:“船在海上漂一天,就可能偏出五十里。前朝蒙元征倭国时,三百艘船就是因为偏了经度,撞上了琉球的暗礁,全沉了!”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音。
周朔攥着拳,指节发白 —— 他刚整备好五艘 “镇” 字级战舰,要是连方向都摸不准,那不是让将士们去喂鱼?齐泰、练子宁虽不懂格物,却也明白 “无经度,无远洋” 的道理,一个个垂着头,没了往日的底气。
朱允炆盯着海图,指尖在 “经度” 二字上敲了敲。
他想起另一个时空的故事:英国人为解经度难题,花了五十年,悬赏两万英镑,才等来约翰?哈里森的航海钟。而现在,他没有五十年。
“关键在时间。” 朱允炆突然开口,烛火映着他的眼,“在南京记准出发时间,到海上测当地正午,两地时差就能算经度差。”
墨衡猛地抬头,眼里闪过光,可瞬间又暗了:“陛下圣明!可沙漏在船上晃两下就漏不准,西洋的钟摆遇风浪就停。得有个不受摇晃、不怕冷热的计时器 —— 这比造通天塔还难!”
“难就造!” 朱允炆把茶盏往案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集格物院所有工匠,就叫它‘定辰仪’!朕跟你们一起干!”
天工苑最深处的实验室,成了朱允炆半个月来的 “寝宫”。
地上铺满了图纸,有他画的发条原理图,有墨衡改的齿轮草图;角落里堆着各种材料,淬火的钢条、打磨的黄铜、用作轴承的红宝石,连窗台上都摆着测试温度的水银柱。
第一个难题就来了 —— 发条钢。
工匠们按朱允炆的法子炼出的钢,上紧三次就断。
老工匠王泉蹲在炉边,手里捏着断成两截的钢条,抹着眼泪:“陛下,这钢太脆了,怎么拧都不行啊!”
朱允炆蹲下来,捡起钢条看了看:“火候差了。淬火时要分三回,第一回淬冷水,第二回淬温水,第三回埋进草木灰里焖。你试试,韧性能提三成。”
王泉半信半疑地试了,三天后,一根能拧成圈的发条钢摆在了案上。可没等高兴,第二个坎又来了 —— 齿轮。定辰仪的齿轮要比指甲盖还小,齿距得准到头发丝,工匠们用传统的锉刀磨,磨十个废九个。
“得造新工具。” 朱允炆画了张镗床图纸,让铁匠铺连夜赶制。当第一台木制镗床转起来时,墨衡盯着镗出的齿轮,激动得手都抖了:“陛下,这齿距,比天文台的铜齿轮还准!”
可最难的还是擒纵机构 —— 定辰仪的 “心脏”。它要像人的脉搏一样稳,差一丝就走不准。墨衡团队试了
二十多种设计,不是卡壳就是走得太快。有天深夜,实验室的铜灯快灭了,墨衡趴在案上,盯着手里的铜零件,眼圈通红:“陛下,要不…… 再等等?”
朱允炆递给他一杯热茶:“再试试红宝石轴承。红宝石硬,摩擦小,说不定能稳下来。”
那天晚上,实验室的灯亮到了天亮。当墨衡把红宝石轴承装进擒纵机构,上紧发条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滴答。”
一声轻响,像露珠落在荷叶上。
“滴答,滴答……”
平衡轮开始稳定地摆动,节奏均匀,没有一丝偏差。
就在实验室里攻坚克难时,朝堂上的风也变了。
御史李嵩递了道奏折,把 “定辰仪” 骂成了 “劳民伤财的玩物”。
“陛下,” 李嵩在金銮殿上叩着头,声音洪亮,“造这破铜烂铁,已经花了五十万两国帑!舰队停在码头不能动,商贾们都在抱怨,不如把钱用在修河堤上,固本培元才是正道!”
底下的守旧官员跟着附和,有说 “格物奇技误国” 的,有说 “海外蛮夷之地,犯不着去” 的。齐泰气得脸都红了,刚要开口反驳,朱允炆却先摆了摆手。
“李御史,” 朱允炆拿起案上的定辰仪原型机,放在殿中央,“你说它是玩物?那朕问你,前朝蒙元征倭,沉了三百艘船,死了两万将士,花了多少国帑?”
李嵩愣了愣:“臣…… 臣不知。”
“三百万两。” 朱允炆的声音冷了下来,“现在朕花五十万两,就能让舰队不触礁、不迷路,这是劳民伤财?还是保家卫国?”
他又转向群臣:“至于商贾抱怨,你们去问问皇家银行,昨天又有多少人投了海外股?朕要的不是守着河堤过日子,是让大明的船,开到西洋去,让大明的丝绸、瓷器,换回来海外的黄金、香料!”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李嵩涨红了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转机出现在一个深夜。
实验室里,墨衡盯着定辰仪,又看了看旁边的水运仪象台 —— 那是天文台校准过的,误差一天不超过一刻。他上紧定辰仪的发条,心里默念:“千万别出岔子。”
一个时辰过去了,定辰仪走得丝毫不差。
两个时辰过去了,指针还跟水运仪象台对齐。
天快亮时,老工匠王泉揉着眼睛,指着水运仪象台的铜针:“辰时…… 正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定辰仪上 —— 它的指针,只差了半格粟米的距离!
“成了!” 墨衡突然跳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陛下,成了!”
研究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抱着齿轮哭,有人拍着镗床笑。王泉颤巍巍地摸了摸定辰仪,眼泪滴在冰凉的黄铜外壳上:“这辈子,能造出这东西,值了!”
朱允炆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平衡轮,那 “滴答” 声像星脉在跳,比任何乐章都动听。
“立刻做环境测试,模拟海上的风浪、冷热。” 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格外坚定,“再造五台,一台都不能差!”
三个月后,天津卫码头。
人山人海,旌旗招展。五艘 “镇” 字级战舰泊在港湾里,黑色的船身像钢铁鲲鹏,桅杆上的 “明” 字旗迎风猎猎。周朔穿着新做的海军将官服,站在 “镇海” 舰的舰桥上,手里攥着定辰仪的使用手册 —— 这三个月,他跟航海官们一起,把定辰仪的用法摸得滚瓜烂熟。
朱允炆登上 “镇海” 舰,走进舰长室。角落里,定辰仪被固定在减震架上,“滴答” 声稳稳的。他看了眼指针,又看了看窗外的太阳,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在实验室还稳。”
回到岸边的点将台,朱允炆举起酒杯。特制的扩音铜筒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盖过了海浪声:
“将士们!此去西洋,有风浪,有暗礁,或许还有未见过的蛮夷!”
“但朕要告诉你们 ——”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舰队,扫过送行的百官和商贾,“你们手里有定辰仪,能定星辰;你们脚下有大明舰,能破风浪!”
“带上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带上大明的规矩、礼数、文明!”
他把酒杯举得更高,声音震得空气都在颤:
“这杯酒,不是饯行!是贺礼!”
“为 —— 开海!”
“开海!开海!开海!”
万众的呼喊像惊雷,压过了海潮。周朔在舰桥上拔剑,直指南方:“起锚!升帆!目标 —— 满剌加!”
锚链哗啦作响,硬帆缓缓升起,像展开的翅膀。五艘巨舰缓缓驶离港口,劈开蔚蓝的海面,向着天际线驶去,渐渐变成五个小黑点。
朱允炆站在码头上,风吹起他的龙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的船,再也不会迷失在海上;历史的航道,已经被这 “滴答” 作响的定辰仪,彻底改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