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学堂的晨读声刚起,阿禾就背着半篓同春草籽,蹲在学堂后墙的空地上刨土。她辫子上的红绳磨得发亮,手里的小锄头是去年李昭赐的,锄柄上刻着“幼学”二字——这是给学堂里最小的学生用的。
“阿禾先生,这草籽真能长出银斑吗?”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凑过来,手里捏着片干枯的草叶,是她从西域商队的骆驼身上捡的。这丫头叫明心,是三个月前从波斯来的,父亲是跟着玛依娜学种药草的商人,特意把她送到长安来“学本事”。
阿禾往坑里撒了三粒籽,用指尖压实:“等下雨就知道了。这草最疼小孩子,你们用心待它,它就会长出最好看的银斑。”她从怀里掏出本磨破了角的《同春草图谱》,翻到“播种篇”,指着上面的插画,“你看,阿竹姐姐在西域种的草,就是这么发的芽。”
明心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忽然指着墙外:“是林先生!还有大食的阿依莎先生!”
林晚晴正陪着阿依莎往学堂走,两人手里都捧着书——林晚晴拿的是新刻的《女科律例详解》,阿依莎则抱着本波斯文的《丝路医案》,封面上用汉隶写着“同春”二字。
“听说你们学堂的小姑娘,能把《本草图》背到一百二十页?”阿依莎的汉话带着点波斯腔,目光扫过墙上的“百业图”——上面画着女医、女农、女将、女匠,个个眉眼飞扬。
“明心能背到一百五十页呢。”阿禾骄傲地挺胸膛,忽然想起什么,拉着阿依莎往教室跑,“快来看!我们新排的《同春舞》,是按草叶生长的样子编的!”
教室里,十几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尖转圈,裙摆上缝着银斑布片,转起来像株株绽放的同春草。领舞的是苏州“新生堂”送来的孤女,当年差点被沉塘,如今舞姿轻盈,眼里的光比布片还亮。
林晚晴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沈清漪。当年那个在太医院药圃里偷偷种药的少女,或许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波斯、大食的小姑娘,跟着长安的丫头一起,跳着以草为名的舞。
“长安的女书坊说,要把《同春舞》的图谱刻成书,送到西域和波斯去。”阿依莎轻声道,指尖抚过裙摆的银斑,“我要让巴格达的姑娘也学,告诉她们,跳舞不只是为了取悦别人,是为了让自己快活。”
正说着,周若带着几个新科女进士来了。她们刚从吏部领了官印,要去各地的清漪学堂当教谕,每人的行囊里都塞着《女科律例》和同春草籽。
“苏湄大人从岭南送了批新的‘抗潮纸’,说用来印课本,不怕江南的湿气。”周若递过张纸,质地柔韧,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她还说,等这批学生结业,就派她们去海外,把草籽撒到更南边的岛上。”
阿禾突然拍手:“我知道!就像先生说的,‘草籽走多远,路就有多宽’!”
午后,李昭带着靖王来学堂视察。老王爷拄着拐杖,在教室外看了半晌,忽然对身边的侍卫说:“去把王府的藏书搬一半来,给丫头们看。”他指着墙上的“百业图”,“当年老臣骂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才明白,是老臣没见过真正的‘才’——这才是能让天下活起来的才。”
李昭望着操场上追逐嬉闹的孩子,忽然对林晚晴道:“明年,朕想在国子监设‘女学馆’,让女子也能考进士、入翰林。”他顿了顿,补充道,“就由你当馆长。”
林晚晴心头一暖,却摇了摇头:“该让更年轻的人来。比如周若,比如阿竹,甚至……比如明心她们这一辈。”她指向正在给草籽浇水的小姑娘们,“我们播的种,该让她们来收获了。”
夕阳西下时,学堂后墙的空地上,第一株同春草冒出了嫩芽。明心和长安的丫头们围着它,用汉话、波斯语、回鹘语一起数银斑,声音像串清脆的铃。
林晚晴站在远处,看着阿依莎、周若、阿禾和孩子们蹲在一起,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株枝繁叶茂的同春草,老枝牵着新枝,新枝又发着嫩芽。
她忽然想起沈清漪脉案里的最后一句话,那是用极轻的笔触写的:“若有来生,愿做一株草,不羡花,不慕树,只在土里扎根,看后人走过。”
如今,这株草不仅扎了根,还发了芽,开了花,结了籽,被风带着,被人捧着,走到了她当年看不见的远方。而那些走过的人,无论是长安的、西域的、波斯的、大食的,都带着草的韧性,带着花的热烈,把这条路,走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暖。
夜幕降临时,学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窗纸上,映出孩子们读书的身影,映出女先生们批注的笔尖,还映出那株刚冒头的同春草——它的银斑在灯光下闪着,像颗小小的星,落在无数颗正在升起的星中间,温柔而坚定地,照亮着属于她们的长夜。
而这,或许就是最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