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南的秦岭余脉,秋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把山林裹得密不透风。林晚晴背着半旧的药篓,踩着湿滑的青石往上攀,竹杖敲在岩缝里,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撞进雾里,只留下几片带露的羽毛,飘落在她的靛蓝布裙上。
“晚晴姑娘,再往上就是‘断云崖’了,传说那里有‘还魂草’,可也有吃人的山魈啊!”山脚下的药农王伯在雾里喊,声音被岚气揉得发虚,“去年张郎中就是去寻这草,再也没下来——官府说他失足坠崖,可我们都看见崖边有黑影子晃……”
林晚晴没回头,只是把药篓里的“七叶一枝花”往深处塞了塞。三日前,长安城里爆发“时疫”,染病者高烧不退,咳中带血,太医院的方子用遍了都不管用,唯有一本前朝医书里提过,秦岭深处的断云崖有种“还魂草”,又名“秦岭春”,其根能清瘀解毒,配合同春草的嫩芽,可解此疫。只是这草长在崖壁的石缝里,需得秋分前后的晨露未干时采摘,否则药性会随雾散而失。
她的指尖缠着块银斑草叶——是从沈清漪留下的药圃里采的,叶片上的银斑在雾里泛着微光,像枚小小的指路星。“王伯放心,我只在崖边看看,不往里闯。”她的声音穿过雾岚,带着点韧劲儿,“城里的孩子还等着药呢,纵是有山魈,也得会会。”
越往上,雾越浓,山风裹着寒气,刮得松针簌簌落。林晚晴的布裙早已被雾打湿,贴在身上凉得像冰,可她怀里的药篓却护得严实,里面除了刚采的七叶一枝花,还有一小包同春草籽——是她亲手埋下的第一株同春草结的籽,她想让这草也尝尝秦岭的土。
转过一道弯,雾忽然淡了些。前方的断云崖像被巨斧劈开的石屏,崖壁上垂着些深绿的藤蔓,叶片呈针状,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在雾里轻轻晃,正是医书里画的还魂草!只是那草长在离地丈许的石缝里,崖壁光滑如镜,仅有些枯藤缠绕,看着就发颤。
“果然在这里。”林晚晴眼睛一亮,解下腰间的麻绳,一端系在身边的老松树上,一端缠在手腕上,踩着岩缝里的凹痕往上挪。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她好几次差点打滑,全靠那根麻绳拽着,竹杖在崖壁上凿出的小坑,成了唯一的借力点。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够到还魂草时,崖顶忽然滚下几块碎石,砸在她脚边的石缝里,溅起的泥点糊了她一脸。雾里传来“嗬嗬”的怪声,像某种野兽的低吼,王伯说的“山魈”,竟真的来了?
林晚晴心里一紧,却没慌。她记得沈清漪说过,山中异兽多怕草药的腥气,便从药篓里摸出一把刚采的“苍术”,这草气味浓烈,能驱邪避秽。她把苍术往崖壁上一蹭,浓烈的药香立刻在雾里散开,那怪声果然停了,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东西在往崖顶退。
“原来是怕这个。”她松了口气,趁机再往上攀,终于够到了还魂草的藤蔓。这草的根须在石缝里缠得极紧,像无数只小手抓住岩石,她用银刀轻轻割下带根的一截,根茎呈暗褐色,断面处渗出晶莹的汁液,带着股清苦的香——正是医书里说的“活脉汁”。
刚把还魂草放进药篓,脚下的岩石忽然松动了!林晚晴只觉身子一沉,麻绳瞬间绷紧,勒得手腕生疼。她低头一看,原来踩的是块风化石,此刻正往下坠,幸好那棵老松够结实,才没跟着掉下去。
“得赶紧下去。”她咬着牙,一点点往下挪,手腕被麻绳勒出了红痕,可药篓始终护在胸前,生怕里面的还魂草受损。等双脚终于踏上实地,她才发现浑身都在抖,不是吓的,是冻的——湿裙贴在身上,又被山风一吹,冷得骨头缝都发疼。
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松枝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林晚晴坐在石上歇脚,忽然看见刚才山魈藏身的崖顶,有个小小的黑影一闪——不是什么异兽,竟是个梳着总角的小童,穿着打补丁的短褂,手里攥着半块麦饼,正怯生生地望着她。
“你是……山魈?”林晚晴愣住了。
小童摇摇头,指着崖壁上的还魂草,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林晚晴这才明白,他不是山魈,是个哑童,大概是住在山里的猎户孩子,喉咙不舒服,才会发出怪声,刚才滚碎石,或许是想提醒她崖壁危险。
她从药篓里取出块饴糖,递过去,又比划着问:“你常来这里?”
小童点点头,接过饴糖,忽然拉着她的手往崖下走。在一处背风的石洞里,林晚晴看见了让她心头一热的景象——洞里铺着干草,放着几个陶罐,罐里竟种着几株小小的还魂草,叶片虽不如崖壁上的壮,却也透着生机。
“是你种的?”林晚晴指着草,眼里闪着光。
小童用力点头,从陶罐旁摸出块竹片,上面用炭笔画着草的样子,还有人用手指浇水的图案。林晚晴忽然懂了,这孩子大概是看这草能治喉咙,才学着种下的,刚才的“山魈”传说,或许就是他为了保护这草,故意吓退采药人的。
她从药篓里取出那包同春草籽,倒出几粒,混着还魂草的根须,递给小童,又比划着教他:“这草叫同春,和还魂草种在一起,能长得更旺,你试试?”
小童接过草籽,小心翼翼地埋进陶罐里,然后从洞里抱出一捆晒干的还魂草,塞给林晚晴——大概是想让她带回去救城里的人。
下山时,王伯在路口等着,看见林晚晴手里的还魂草,惊得张大了嘴:“真……真采到了?山魈没找你麻烦?”
林晚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草:“哪有什么山魈,是山神在帮我们呢。”她指了指药篓里小童给的干草,“你看,这草不止崖上有,山里的孩子都在种呢。”
回到长安时,夕阳正把城墙染成金红。林晚晴来不及歇脚,立刻奔往医馆,把还魂草的根与同春草的嫩芽捣在一起,配着七叶一枝花,熬成了深褐色的药汤。第一碗喂给了染病最重的孩童,半个时辰后,孩子的烧竟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
“管用了!”医馆里一片欢呼。
林晚晴望着药罐里翻滚的药汤,忽然想起秦岭石洞里的小童,想起他种下的还魂草,想起那几粒刚埋下的同春草籽。她想,这草大概和人一样,只要有人用心护着,在哪片土里都能扎根,就像这秦岭的雾再深,也挡不住阳光,挡不住想活下去的草木与人。
夜里,她在《同春草谱》的扉页,画下了断云崖的样子,旁边写着:“药者,非独治病,亦在传种。秦岭有春,藏于雾,显于人心。”
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手腕的红痕上,也照在药圃里那株第一代同春草上,草叶的银斑在夜里闪着,像在应和着什么。林晚晴知道,这株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它的根,会跟着那些被种下的籽,往更深的山里,往更远的地方,慢慢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