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凌惊鸿的手指微微一顿,掌心那片干枯的槐叶还攥着未放。叶面上暗红的痕迹像凝固的血,又似谁流过的泪。她凝视片刻,轻轻一握,将叶子收进袖袋,顺手压住了书案边角翘起的一角画卷。
帘子一掀,云珠推门而入,带进来一阵风,吹得帐幔轻轻摇晃。
“主子,小桃红把帕子送来了。”她低声禀报道,侧身让出身后那个低眉顺眼的小桃红。
小桃红穿着藕荷色短袄,双手捧着一方素白绢帕,规规矩矩上前一步。可就在递出帕子的一瞬间,帕角不经意翻起——露出半截诡异的图案:巨口獠牙,双目凸出,线条粗犷扭曲,不像是绣成的,倒像是从布中自行生长出来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凌惊鸿伸手接过来,指尖拂过纹路,触感凹凸,仿佛刻痕深嵌其中。她故意手一滑,帕子“啪”地掉落地上,飘入书案旁的阴影里。
“脏了。”她语气平淡,“送去浣衣局重新清洗。”
小桃红慌忙弯腰欲去捡,却被云珠拦住:“主子说不要了,照办便是。”
小宫女咬住嘴唇低下头,默默地退下。
凌惊鸿仍端坐着不动,目光落在那幅被压住一角的画卷上。昨夜香灰断裂成两截,形状酷似传说中的饕餮之眼;今日这帕子又送来相同纹样……哪有这般巧合?她心知肚明,有人在盯着她,而她,正等着那个人现身。
半个时辰后,暗卫悄然归来禀报:浣衣局的宫人拿着帕子去洗,在廊下被内务府太监拦下。那太监一眼瞧见帕上图案,脸色骤变,当场扣下,亲自送往主事处。
消息,总会一层层传上去。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早已凉透了。刚放下杯盏,殿外便传来通报声——
“陛下驾到。”
萧彻独自走入进来,未带仪仗,也无人通传。他着鸦青常服,腰间玉佩轻响,脚步停在门槛之内。
“听说你昨天一夜未曾安眠?”他开口,声音不高,似随口一问。
凌惊鸿起身行礼:“臣妾无恙,劳陛下挂念。”
萧彻摆摆手,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书案上那幅半掩着的画卷上。他缓步走近,忽而却又止步。
“这是什么?”
“一幅旧画,昨夜不慎泼上了茶水,显出些古怪的纹路。”她答得从镇定从容。
萧彻未言语,只盯着那图案良久,才缓缓道:“钦天监三日前上报,观星台铜铃连响七日,卦象显示‘饕餮噬天’。钦天监正连夜奏报,称此纹乃前朝禁术遗存,一旦现世,必招血光之灾。”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凌惊鸿垂眸问道:“竟有此事。”
“你说昨天猎场血雾弥漫,”萧彻忽然转头看着她,“与此有关吗?”
“臣妾不知道啊。”她抬眼迎视,“但今日这帕子亦有同纹,且出自宫中绣坊,不得不令人思虑。”
“帕子?从何处来的?”
“昨日我命绣坊依旧样制作几方帕子,今晨送来其一,便现此纹。”她顿了顿,“我不识此物,恐犯忌讳,便命人重洗一遍。未曾想却被内务府截下了。”
萧彻默然片刻,忽而一笑:“你倒是谨慎。”
“臣妾只求远离是非之地。”
“可有时,是非自来。”他凝视着她,“若真是前朝秘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查,便须想清后果。”
“臣妾只想知道,为何这些事物,总出现在我的眼前。”
萧彻不再言语,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他驻足回望:“莫让那帕子丢了。它既然出现,必定有人在意。”
门合上,他的身影隐没于晨光之中。
凌惊鸿立于原地,指尖缓缓收紧。
她在乎的,从来不是帕子,而是那个送帕子的人。
一个时辰后,小桃红悄悄返回,手中捧着个油纸包。
“主子,我按您吩咐,在浣衣局后巷等那宫人出来,塞了块桂花糕,她才肯说。”她压低声音,“那太监将帕子交给了内务府老账房赵公公,说是‘得报上去’。后来……有个穿灰袍的嬷嬷来取走了,一句话也未留。”
“穿灰袍嬷嬷?”凌惊鸿问。
“是,年岁不小,走路有点微跛,左手一直藏在袖中。”
凌惊鸿点点头:“下去吧,此事不可声张。”
小桃红退下后,她取出一颗蜡丸,写下一道密令,封好交予暗卫:“送去工部李七处,让他依此图案铸一枚铜符,务求古旧,越像真品越好。”
暗卫领命而去。
她重新展开画卷,以烛火烘烤茶渍边缘。湿痕再度晕开,饕餮轮廓愈发清晰,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活了过来一样,随着光影微微的颤动。
她凝视良久,忽然从袖袋中取出那片槐叶。
原本枯黄的叶片如今色泽更深,似已吸收了某种气息。她将叶子置于画卷旁,竟觉得二者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联系。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是顾昀舟的声音:“哎哟!巴图鲁你慢点走!我又听不懂你们北狄的祭词!”
巴图鲁嗓门洪亮:“不是咒语,是祭词!我们那儿有种仪式叫‘唤形归魂’,用亲人遗留之物为引,能召死人之魂回眸一眼。”
“回眸干嘛?吓自己吗?”顾昀舟笑骂。
“若有执念深重,魂魄甚至可开口说话。”巴图鲁声音低沉下来,“但代价极大,施法者会折寿。”
脚步声渐行渐远。
凌惊鸿的指尖一点点攥紧。
原来如此。
他们并非随意制造幻象。
小满是她前世最痛的记忆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她未能救下的孩子。那张脸出现在鹿尸之上,绝非巧合,而是直刺她心底最深的伤痕。
有人知晓她的过往。
甚至洞悉她隐藏最深的秘密。
她起身走向墙边,取下铜镜,对着画卷调整角度。当斜光照至茶渍时,饕餮嘴部纹路投下一缕阴影,恰好落在地图某处——鹿鸣坡西侧断崖处。
正是她昨夜发现幼鹿尸体之地。
她盯着那点,忽然想起一件事:插在鹿颈上的箭,箭尾飘着褪色的红绸,那是禁军试箭专用标记。可禁军近三个月从未在猎场演练……那支箭,究竟是谁所放的?
更蹊跷的是,为何偏偏是这一支箭?
她回到书案前,翻开昨日猎场值守名册。翻至戌时四刻记录时,发现笔迹有涂改的痕迹。她凑近仔细看,原写“李承恩持腰牌入内廷监”,后被人以墨覆盖,改为“陈六”。
她冷笑了一声。
李承恩不仅昨夜偷偷潜入,还冒用她的名义调阅档案。而这帕子、这纹样、这幻象……全是在她察觉他之后立刻出现的。
时间太过于精准。
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回应。
她提笔写下第二道密令:彻查绣坊近十日所有绣娘出入记录,重点追查谁接过特殊图案绣样,又是谁亲手缝制那方帕子。
写罢,卷成纸条塞入另一颗蜡丸。
刚封好,云珠匆匆进来:“主子,内务府有动静了!赵公公派人去绣坊查账,翻出一张残单,写着‘癸字三号帕,饕餮纹,专人定制’。”
“谁定的?”
“单子被撕去一半,只剩个‘苏’字开头……”
凌惊鸿眼神一冷。
苏婉柔?
还是另有其人?
她未再作言语,只将蜡丸递出:“把这个,加急送往李七处。”
云珠接过欲走,又被她唤住了。
“等等。”她从妆匣底层取出另一方帕子,样式几乎与丢失的那方一致,唯花纹稍淡,“把这个交给小桃红,让她想办法,‘不小心’掉在绣坊门口。”
云珠一怔:“您是要……引蛇出洞?”
“不是引。”她淡淡道,“是让它自己爬出来。”
午后阳光斜照偏阁,凌惊鸿坐在案几前,手中握着一本旧账册,其实她一字未读。
她在等。
等那方假帕被人拾走,等内务府再次上报异常,等那藏于暗处之人,因心急而露出破绽。
外头钟鼓敲了三声。
她抬起手,看了看袖口的金线蟠龙纹。
忽然,指尖掠过一丝异样。
她低头一看,那纹路边缘竟缠着一根极细的红线,不似绣成,倒像是蹭染而来。
她轻轻一扯——
线的另一端,竟连着袖袋里的那片槐叶。
叶片背面,浮现出几个极小的墨点,歪歪扭扭拼成一行小字:
“母后之帕,亦也有此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