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站在命轮圣殿山门前时,晨雾正顺着石阶往上爬,沾湿了他粗麻道袍的下摆。
他垂着头,像具被抽了脊骨的傀儡——这是该有的模样:三天前在乱葬岗被墨辰回的失忆修士,灵魂受创到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
跟紧。
墨辰的玄色披风扫过他手背,这位圣殿执事的脚步声比在九霄城时轻了三分。
林渊注意到他腰间的青铜腰牌泛着暗黄,那是外院执事的标记,与往日里传递情报时佩戴的九霄令截然不同。
山门禁卫的法眼扫过两人时,林渊喉间泛起腥甜。
他早料到圣殿会用灵识筛检查生面孔,此刻正用九狱塔第二层的隐魂诀将神魂裹成一团乱麻。
法眼蓝光闪过的瞬间,他踉跄半步,指尖掐进掌心——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该能让守卫少几分戒心。
墨执事又捡了个残次品?
守卫嗤笑一声,铁戟在青石上敲出火星,
上个月那三个,现在还在洗经阁扫落叶呢。
墨辰的手指在腰牌上轻轻一叩:
玄曜大祭司说,命轮广纳众生,连将死的蝼蚁都要给一线生机。
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却又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林渊垂眸时,瞥见守卫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刁难,侧身放两人进去。
穿过三重朱漆拱门,墨辰突然停步。
林渊抬头,正撞进玄曜的目光里。
这位大祭司立在白玉阶上,月白法袍无风自动,眉骨处一道暗红印记像团凝固的血。
林渊记得昨夜在古庙,玄曜就是用这双眼睛看透了执法者的命轮——此刻那目光刺进他识海,像根烧红的银针。
无名?
玄曜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
墨执事说你在乱葬岗躺了七日,被野狗啃了半张脸。
他抬手,指尖凝聚的金色光纹突然炸开,竟是命格探知术。
林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早就在识海布下的因果逆转阵纹悄然转动,将探知的灵识引向一团预先设好的神魂残片——那是他用三天时间,从市集上三个市井之徒的记忆里揉碎捏成的虚妄。
玄曜的瞳孔缩成针尖。
林渊能看见他法袍下的手指在颤抖,显然没料到探知术会触到一团混沌。
灵魂受损至此...
玄曜突然笑了,声线却冷得刺骨,
倒也算段妙缘。
他挥了挥手,
外院第三寮,归墨执事管。
目送玄曜的身影消失在飞檐后,墨辰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拽着林渊往偏殿走时,袖口擦过林渊手腕——那是九霄盟特有的暗号:
林渊不动声色地回捏他手腕两下:
外院第三寮比林渊想象中更破。
青瓦缝里长着野蒿,廊下三个扫地的修士目光空洞,竹扫帚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响。
墨辰塞给他块刻着丙字七十二号的木牌:
明日卯时去洗经阁领执事服,辰时跟李典史学登记造册。
这两日莫要离寮房太远,圣殿的命格刻印仪式快到了。
林渊接过木牌时,指腹触到背面一道极浅的刻痕——那是墨辰用指甲划的字。
他垂眸应了声,余光瞥见廊角那三个扫地修士的扫帚突然停住,同时转头看向他。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像三盏被吹灭的灯。
第三日清晨,林渊跟着二十多个新晋执事往命轮殿走。
晨钟响过七下时,殿门开启,混着檀香的冷气扑面而来。
殿中央立着面青铜巨镜,镜面蒙着黑纱,两侧各站着六个赤膊的壮汉,身上布满暗红咒文。
上前。
主祭的白须老者掀开黑纱,镜中突然泛起血光。
林渊感觉有根无形的线扎进识海,那股力量冰冷黏腻,像条蛇在神魂里游走。
他想起九狱塔第七层的吞魂诀,假意挣扎两下,便顺着那力量在地——神魂却在暗中翻转,将侵入的意志裹进一团黑雾。
钟声再次炸响时,林渊过来。
他摸了摸额头的冷汗,目光扫过身边同样神情恍惚的修士——他们的后颈都多了道淡红印记,像朵未开的花。
而他识海里的黑雾正在翻涌,那股外来意志被他嚼碎了三分:是锁,是枷,是根扎进神魂的线。
这是命轮的恩赐。
白须老者的声音像从井底传来,
它会护你们平安,引你们走向更圆满的命途。
林渊看着他嘴角的笑,突然想起玄曜说过的二字——原来这所谓的恩赐,是要把人变成提线木偶。
入夜时,寮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林渊正借着月光研究那团黑雾,突然听见瓦上轻响。
他翻身下床,刚推开木门,就见墨辰站在桂树后,手里捏着张浸了水的纸笺。
三日后。
墨辰的声音比夜风还轻,
玄曜要在转生池命格重铸
他指腹在纸笺上一按,字迹瞬间洇开,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圣殿的线,比你想的更深。
林渊接过纸笺时,指尖触到墨辰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剑的痕迹。
他望着对方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听着桂叶沙沙作响,突然想起归墟剑在剑鞘里的轻鸣。
窗外,命轮圣殿的飞檐在月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像只蓄势待扑的兽。
林渊摸了摸后颈那道淡红印记,九狱塔在识海轻轻震颤。
他知道,真正的戏码,才刚刚开场。
三日后未时三刻,林渊站在法坛东侧的青铜灯柱后,玄色守卫甲胄下的脊背绷成弓弦。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护心镜的闷响——这是墨辰用三瓶百年朱果酿从典狱司换来的借调令,此刻正压在他左胸内侧,纸张边缘被汗水洇出褶皱。
退开十步。
左侧守卫用戟柄戳他后腰。
林渊垂首后退,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血渍——那是前日处决叛教者留下的,此刻在秋阳下泛着暗褐。
法坛中央的青铜巨镜比那日在命轮殿见到的更大,镜面蒙着九道黑纱,每道纱上都绣着扭曲的命纹,像活物般微微蠕动。
殿门吱呀作响时,林渊的呼吸骤然一滞。
玄曜的月白法袍先扫过门槛,接着是那道暗红眉印,最后是他手中托着的青玉简——正是墨辰传讯里提到的命格重铸法器。
跟在玄曜身后的,是个灰袍老者,腰间玉牌刻着苍云宗大长老,此刻却垂着头,脚步虚浮,像被抽走了魂。
带上来。
玄曜的声音像冰锥凿在青铜镜上。
两个黑衣侍者架着灰袍老者上了法坛,林渊看见老者脖颈处有道淡金印记——和那日他在命轮殿被刻下的红印不同,这是更高阶的。
玄曜指尖按在青玉简上,简身突然绽放金光,照得整座法坛亮如白昼。
林渊眯起眼,看见无数金线从镜中涌出,缠住老者的四肢百骸。
老者突然剧烈挣扎,脖颈青筋暴起,原本浑浊的眼睛迸出怒光:
玄曜!
你敢...咳咳!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金线已顺着他的七窍钻入体内。
命轮流转,因果重铸。
玄曜念诵的古咒震得林渊耳膜发疼,
贪嗔痴念,皆化尘泥;忠诚信念,永固神魂。
老者的挣扎渐渐弱了,眼中的怒光被空洞取代,原本挺直的脊梁佝偻下来,竟主动跪伏在玄曜脚边:
大祭司,苍云宗上下,愿为命轮殿肝脑涂地。
林渊喉间泛起苦意。
他曾见过苍云宗大长老在万仙盟论道时的风采——那是个连大乘期修士都敢拍案反驳的硬骨头,此刻却像条摇尾的狗。
九狱塔在识海震动,他终于明白玄曜所谓的圆满命途是什么:不是修行坦途,是将活人变成提线傀儡。
退下。
玄曜挥了挥手,侍者架着老者离开。
林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该行动了——若不试探玄曜的底线,永远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
他运转九狱塔第三层的隐息诀,将一缕带着九霄盟印记的灵识波动散入空气。
法坛突然安静下来。
玄曜的脚步顿在镜前,月白法袍无风自动。
他缓缓转头,暗红眉印泛起血光,目光精准地刺向林渊所在的灯柱。
林渊感觉有把刀抵在识海,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这是玄曜在用灵识扫描,比那日的命格探知术更凶戾。
守卫。
玄曜开口时,林渊的后颈沁出冷汗。
东侧守卫队长连忙上前:
大祭司有何吩咐?
玄曜的目光仍锁在林渊脸上:
你,过来。
林渊迈出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垂着头,让乱发遮住眉眼,玄色甲胄下的右手悄悄按在腰间——那里别着墨辰给的破妄符,紧要关头能撕开一道空间裂缝。
抬起头。
玄曜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比冰刃更冷。
林渊缓缓抬头,目光掠过玄曜法袍上的命纹,停在他眉印处。
那道红印突然扭曲成蛇形,林渊识海里的九狱塔轰然震动,自动布下一层防御。
新调过来的?
玄曜指尖轻点,一缕金芒缠上林渊后颈的红印。
林渊假意颤抖,喉间溢出痛楚的闷哼——那红印下的黑雾正在翻涌,将金芒裹入其中。
玄曜的瞳孔缩了缩,突然收回手:
去偏殿领三颗养魂丹,你这神魂,太弱了。
林渊退下时,后背的甲胄已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到玄曜的目光仍黏在他后心,直到转过影壁才敢松口气。
偏殿里,墨辰正倚着廊柱擦剑,见他过来,用剑穗扫了扫他腰间——那是暗号:
暴露了?
林渊摇头,指尖快速在剑鞘上敲了三下:
试探。
墨辰的剑突然发出嗡鸣,他压低声音:
刚才玄曜的灵识扫过整座法坛,我藏在香炉里的传讯符被烧了。
他从袖中摸出半块焦黑的玉牌,
但我听见他对侍者说...今夜子时,命格阁要开。
林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命格阁,他早从墨辰的情报里听过——那是命轮殿最核心的禁地,藏着所有被改写命格者的神魂印记。
他摸了摸后颈的红印,九狱塔在识海发出轻鸣,像在回应他的心思。
暮色漫上飞檐时,林渊蹲在寮房窗下,借着月光研究白天偷画的法坛布局图。
归墟剑在剑鞘里微微发烫但当他想起苍云宗大长老空洞的眼神,想起玄曜说过的二字,握笔的手便稳了。
窗外,命轮殿的飞檐在夜色中投下更浓的阴影,像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林渊将布局图折成小卷塞进袖中,指尖触到腰间的破妄符,又摸了摸后颈那道淡红印记——那里的黑雾已吞噬了半缕玄曜的灵识,此刻正翻涌着,像在催促他:该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