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门的光晕在秦淮河面碎成星子,赵景晨踏上画舫时,还能闻到草原马奶酒的余味未散。舱外的灯笼将河水染成暖红,歌女的琵琶声隔着雾霭飘来,与他记忆中蒙古草原的马头琴判若两个世界。梁流萤已叫船娘温了梅子酒,瓷杯相碰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流萤,我始终不解 —— 巴图他们是蒙古部族出身,让他们统领大宋军队,他日若宋蒙交恶,岂非要养虎为患?”
他指尖划过杯沿,目光落在舱外掠过的酒旗上:“前日在克烈部,我见乃蛮部与克烈部虽暂弃前嫌,可宴席上仍暗藏机锋。蒙古各部本就恩怨纠缠,巴图对部族的忠心未必能移向大宋。万一他阵前倒戈,或是不愿与蒙古军交战,‘东风军’岂不成了笑话?” —— 当年联金灭辽终致靖康之耻,这般 “引夷制夷” 的戏码,谁也怕再演第二回。
梁流萤却笑了,将剥好的菱角推到他面前:“相公忘了唐时的哥舒翰与李光弼?一个突骑施族,一个契丹族,不都成了守护大唐的名将?《新唐书》特意为二十一位蕃将立传,正是赞他们‘胡汉无差’的忠勇。巴图的部落被桑坤所灭,蒙古大汗虽与我们结盟,却未曾为他复国,他对蒙古部族的归属感,早被血海深仇磨淡了。”
船娘添茶时,梁流萤起身走到船头,望着远处石头城的剪影:“大宋缺的从来不是精兵,是善骑射的劲旅。金人有铁浮屠,蒙古有怯薛军,我们的步兵虽强,却总在平原上吃亏。巴图能在奔驰的马背上射落飞鹰,哲别能辨识十七种风向,这些本事,大宋的教头们学十年也未必及得上。”
她转身取出一幅绢本兵图,上面用朱笔圈出淮河以北的草原:“眼下金国在淮河以北布兵,我们与蒙古结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巴图的‘东风军’,短期是为了对付金国 —— 他们熟谙漠北地形,能当向导,能袭金人的粮道;长远来看,是要让大宋自己练出一支骑射军,将来即便与蒙古反目,也有抗衡之力。”
赵景晨沉默了。他想起在克烈部见过的汗血宝马,想起巴图为赎回族人时的执着,那些草原汉子的眼神里,有对奴役的痛恨,更有对安稳生活的渴求。梁流萤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你怕重蹈‘联金灭辽’的覆辙?可当年的错,错在宋廷只图复仇,不图自强。我让巴图练兵,正是要补这个短板。”
夜色渐深,琵琶声歇,只有桨声欸乃。梁流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声音忽然变得郑重:“相公可知,百年前的契丹人,如今不少已在中原定居;再过几百年,宋人、金人、蒙古人,又有谁能分得清?所谓中华,从来不是以族属分,是以文化分,以人心分。”
她指尖点在兵图上的 “中华” 二字:“巴图若真心归顺,他日宋蒙交战,我绝不会让他去打自己的族人 —— 我会派他守西疆,防吐蕃,或是护商旅。当年郭子仪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将士不也未与同族为敌? 用人当用其长,更当存其心。他若念着草原,便让他守着与草原相连的疆土;他若敬大宋文化,便让他在中原安家。”
赵景晨望着她眼底的灯火,忽然想起初见时她面对宋军的果敢。这个出身将门的女子,既有 “联蒙灭金” 的现实谋略,更有 “天下一家” 的长远眼光。他端起酒杯,与她再碰一杯:“娘子所言极是。是我拘泥于族属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