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h市，向来如诗中所写，细雨纷纷，烟柳迷蒙。
但这一年却有些不同，清晨的那场小雨在六点前就识趣地停了，天光渐亮，云层散开，只剩空气里仍裹着湿润的凉意，草木清气扑面而来。
由于操场上还湿漉漉的，按照惯例，体能训练本该转为室内进行。不过大家也只是做了套热身和拉伸，连汗都没怎么出，便三三两两往食堂去了。
因为，今天是团建活动的日子。
虽说职业选手大多是宅到骨子里的，就比如叶修，在嘉世待了这么多年，活动半径几乎没超出过俱乐部所在的这条街。以至于论坛上追踪半天，愣是只在他常去的便利店门口拍到过几次买烟的背影。
但偶尔出门走走，对于这群常年与键盘鼠标为伴的年轻人来说，对身心都有好处。江语纯还想过更远的安排——h市离迪士尼乐园不远，如果时间宽裕，带全队去放松一天也未尝不可。
不过临近季后赛，大家也没心思跑太远。而且这次的团建，本身也并非单纯的游玩，而是前往市内一家儿童福利院开展公益活动，算是响应荣耀职业联盟的倡议。
福利院距离俱乐部大约半个多小时车程，那里的小朋友们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吃饭，八点半准时开始上午的两节课，因此，只要赶在八点半前抵达便好。
但他们还是早早出发了，因为在此之前，叶修和苏沐橙还要先去一趟南山公墓，这是他们每年清明雷打不动的惯例。
好在南山公墓离那家福利院并不远，路线顺路，算下来时间也刚好能衔接得上。
魏琛和方锐他们都是新加入嘉世的，对叶修和苏沐橙的过往并不了解，只能压低声音向江语纯打听：“老板，他们这是去……？”
苏沐橙是h市本地人，清明祭扫家人倒不奇怪，但叶修是土生土长的b市人，可从来没听说他有这边的亲戚。
“这个嘛……”江语纯有些迟疑，她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也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毕竟她比方锐他们也没早来多久嘛。
他们的窃窃私语虽然很轻，却还是被苏沐橙听见了，她转头笑了笑，神色平静如水：“是去看我的哥哥。”
她既没有故作沉重，也没有强作轻松。
这么多年过去，再锥心刺骨的悲痛，也早已沉淀为表面的波澜不惊。可那份思念却早已深入骨髓，唯有默默背负着逝者的遗愿继续前行。
“哦……”魏琛点点头，识趣地想就此打住话题。叶修却忽然开口：“老魏你应该认识他。”
“嗯？他也玩荣耀？”魏琛顿时来了兴趣。
“秋木苏，你还记得吗？”叶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毕竟秋木苏只是网游高手而已，荣耀联盟里并没有他的名字。
“当然记得啊！那个神枪手！当初你跟他一起，可没少抢我们蓝溪阁的野图boSS！”魏琛愤愤不平地说道，他可是很记仇的。
本来一个一叶之秋就够难缠了，偏偏还有个操作水准毫不逊色的秋木苏在远处火力掩护，蓝溪阁好几次十拿九稳的野图boSS，结果都被这个组合给截胡了。
后来荣耀职业联盟成立，所有人都以为秋木苏会和一叶之秋一同加入嘉世，可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
如今想来，大概是出意外了吧……
“听上去很厉害啊！”方锐饶有兴趣地说道，他入坑时已经是神之领域版本，对这些上古传说格外好奇。
“那当然了，我和他交手，可是一次都没赢过呢！”魏琛一脸肃然，“你想想这得多强？”
江语纯眨了眨眼，忍住没笑，其余几人也纷纷露出微妙的表情。
虽说最近魏琛在战术布置上确实让她刮目相看，但论操作……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他第一天来俱乐部时，在青训营里被轮番教育，连包子都打不过的高光时刻。
“你们那是什么表情？！”魏琛瞬间炸毛，“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很强的好不好！巅峰期！懂不懂？！
拜魏琛所赐，车上原本因清明而略显凝重的气氛，此刻却是消散了不少。
“不过，他最厉害的其实不是操作。”叶修开口道，“而是装备研发。”
他这样一说，江语纯心头一动，脱口而出：“……千机伞？”
她忽然想起来了，叶修曾经提起过，那把为散人量身打造的银武，出自一位挚友之手。这样说起来，应该便是那位秋木苏吧。
“没错。”叶修点头，“现在一叶之秋手中的却邪，也是他当年研究出来的。”
“原来是他！”魏琛一脸震惊，“如果没有却邪，你可未必能拿下三连冠。”
毕竟，即便是银武之间，也有高下之分。而却邪，从诞生之初便是顶尖的存在。
更何况在职业联盟草创时期，甚至还有选手拿着橙武来参加比赛。那三年的嘉世王朝，除了叶修无解的操作与意识，却邪功不可没。
直到近些年，各个战队纷纷加大自制装备投入，技术日趋成熟，却邪的装备优势才逐渐被追上。
“也许吧。”叶修对此不置可否，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不过赢下蓝雨，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熟悉的叶修式嘲讽，精准而优雅、杀伤力十足。
魏琛当场噎住，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后半程车里静得出奇，江语纯侧头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思绪却在描摹另一种可能——如果当年秋木苏顺利加入嘉世，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叶修长于战术与操作，而秋木苏不仅操作同样顶尖，还精于装备研发。两条长板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如果是那样的话，恐怕现在的嘉世，就早已不是在为第四冠而努力了吧？
当然，大概也就不会有她买下嘉世这回事了。
车停山脚时，虽是清晨，祭扫的人流已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长龙。
如今提倡文明祭祀，苏沐橙他们虽然没买纸钱，但总不能两手空空上去，她轻声说要去花店挑一束花，其他人便留在车上休息，毕竟，扫墓终究是件私密的事情。
江语纯却没留在车内，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也该活动活动筋骨。她陪着苏沐橙钻进街角小花店，不多时，两人并肩走出，各自怀中抱着一束清雅的花。
“这是什么花？”叶修接过江语纯递来的那束，略显茫然，他对这些向来不太懂。
“沐橙那束是天堂鸟。”江语纯轻声解释，“这束是风信子，你拿着吧。”
以往每年，都是苏沐橙独自捧花上山，叶修默默跟在身后。可今天，当他接过那束淡紫色的风信子，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时，忽然觉得像多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仪式感。
等他们祭扫完毕回到车上，已经差不多八点，是该去福利院的时间。等抵达的时候，大门口的院长和几位老师早已等候多时。
这里并非人们印象中那种灰墙铁门、肃穆压抑的老式福利机构，而是一所由旧校舍改建的小院子，白墙红顶，围栏低矮，虽然不太宽敞，却处处透着用心。
主楼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坪，从门口一路铺到秋千架下，滑梯、跷跷板、迷你篮球架在阳光下排成一支小小的仪仗队。
主楼不过三层，却像积木般功能齐全，一楼是敞亮的活动室、飘着饭香的食堂、贴着卡通贴纸的医务室。二楼走廊挂满孩子们的手掌印和蜡笔画，里面是宿舍与教室。三楼最为安静，设有图书角、手工坊，还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仓库。
只是这里的孩子们，大多带着小小的残缺，有的走路需要支架，有的说话比常人慢半拍，有的听力像隔着一层纱。毕竟，稍微健全些的孩子都早已被领养，留下的，往往是那些需要更多耐心与照护的小生命。
透过活动室的玻璃窗，能看到孩子们整齐地坐在小板凳上，可一颗颗小脑袋却忍不住频频往外探。不知谁喊了一声“哥哥姐姐来啦”，下一秒，孩子们像一群被解开缰绳的小马驹冲了出来，瞬间将嘉世队员们团团围住。
活动很快分组展开——
年纪稍大的孩子喜欢在户外活动，今天本该练习广播体操。魏琛和方锐自告奋勇，大摇大摆走到队伍前，说是要教他们一套新操，结果没跳两下，动作就彻底跑偏，逗得孩子们笑作一团。
另一边，苏沐橙和肖时钦带着一群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楼上的手工坊里安静地画画、折纸、拼图。苏沐橙的指尖像会魔法，彩纸在她手里三两下便翻飞成振翅的鹤、跳跃的鹿，引得孩子们惊叹连连。
赵杨去了后厨帮忙，而叶修，则主动请缨去了活动室，给一群低年级孩子讲故事。刚一坐下，几个孩子便像归巢的小鸟，自然而然地偎依过来，仰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期待。
今天的他，罕见地穿了件干净挺括的浅蓝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下身随意搭了条深色休闲裤，整个人清爽利落，眉眼温和，与平时吊儿郎当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叶队真是招孩子喜欢。”院长望着正蹲在孩子堆里的叶修，眼角的纹路漾开欣慰的笑意，她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是听说过叶修的。
江语纯耸了耸肩，这家伙分明就是懒得动弹罢了。
这次随行还带上了摄影师，毕竟这些都是要作为资料留存的，以后还能作为俱乐部宣传的素材。她翻看着刚刚拍出来的照片，发现有好几张都格外出彩。
尤其是那一张，叶修坐在小矮凳上，双手捧着一本童话书，神情专注而柔和。阳光从窗棂斜斜洒落，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睫毛在光线下微微泛金。
——简直像从绘本里走出来的讲故事先生。
于是，叶修的讲故事环节，悄然迎来了一个新听众。
他正念到“彼得潘像一阵灵动的风”，忽然察觉到视线边缘多了道熟悉的身影。抬眼一看，自家老板不知何时搬了张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孩子们后头，一手托腮，听得认真极了。
叶修顿了顿，唇角不自觉扬起温软的弧度，朗读的声线愈发清缓动人，像月光漫过溪石。
他的声音向来清朗悦耳，早年在网游里开麦指挥时，不知多少新人被这嗓音蛊住。以前还总被打趣，说他不知道用这样的声音网恋骗过多少小妹妹。
但天地良心，他可真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叶修讲的，是小飞侠彼得潘的故事，江语纯小时候也听过。
故事里的彼得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住在遥远的梦幻岛，与小鸟为伴，和精灵嬉戏。
他会解救那些被固执呆板的大人掐灭梦想，被困在压抑沉闷的生活中的孩子们。
彼得潘会带他们挣脱如牢笼般的家庭，乘着星光与风，自由翱翔在城市沉睡的夜空，会带他们到他最喜欢的梦幻岛，一起在丛林里探险、山洞中寻宝，与横行海上的海盗斗智斗勇……
总之，一切都是那样无拘无束、闪闪发亮的快乐。
叶修的声音很轻、很慢，像用月光和羽毛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轻轻裹住每一个字，再缓缓送进听众心里。小朋友们都听入迷了，连江语纯也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只是当绘本翻到最后一页，彼得潘的朋友们终会一个个长大，离开梦幻岛，失去飞翔的能力。唯有他，永远留在岛上，等待下一个愿意相信魔法的孩子。
故事本该在此落幕，可一个小女孩却急急地拽了拽叶修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哥哥，后面呢？”
“嗯？”叶修低头，“怎么了？”
“彼得潘好可怜啊……为什么他最后总是一个人？难道就没有人愿意一直陪着他吗？”
在孩子们小小的世界里，他们还不懂长大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懂得什么叫作朋友，懂得什么叫作陪伴。
而故事里的彼得潘，开心的时光似乎总是短暂的，他总是会回到孤身一人的时刻。
叶修怔了一瞬，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当然有啊。”
明明绘本已经到了最后一页，明明故事已经走到了结局，但眼前的人，依旧以温暖的声音继续讲述着。
于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从他唇间流淌而出，这是江语纯此前从未听过的，另一个版本的彼得潘的故事。
那是一位童话里的小公主，她不喜欢古板的城堡，也不喜欢总要她端庄的家人。于是有一天，她趁着月色，驾驶着南瓜马车离开了家，开始在世界各处漫游。
她唤醒过沉睡百年的睡美人，为匆忙赴宴的灰姑娘赠上水晶鞋，在黎明前为小人鱼送去化解咒语的珍珠，还和白雪公主在森林深处办过茶话会。
可她始终不曾停留，始终独自飞行，仿佛在寻找什么。
直到某天，她飞过一片缀满星光的海域，遇见了小飞侠彼得潘。
她爱极了梦幻岛，跟着彼得潘一起探遍每座山洞，穿越每片密林，挖出海盗藏匿的宝藏，用魔法联手击退深海巨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梦幻岛上的所有新鲜事物都被探索完了以后，彼得潘悄悄难过起来——她是不是也要长大了？是不是也要离开了？
但她没有。
“既然梦幻岛看完了。”她说，“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玩吧！我还知道好多好多有趣的地方呢！”
于是，她牵起彼得潘的手，开始了新的旅程。
他们一同造访白雪公主那座缀满藤蔓的古堡，潜入小人鱼幽蓝闪烁的海底宫殿，还在月光洒落的高台上，听睡美人轻声唱起沉睡百年的歌谣……
他们拥有数不清的朋友，也奔赴着看不尽的远方。
这一次，没有人长大，也没有人离开——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在一起，飞向下一个童话。
这个故事的结局，显然比原版更合孩子们的心意。当叶修话音落下的刹那，热烈的掌声如欢快的春雨，在整个房间里回荡不息。
“你这改编版，安徒生和格林兄弟都该找你收版权费了。”等孩子们被老师领去吃课间餐，江语纯一边帮他收拾散落在地的小板凳，一边忍不住笑道。
叶修将绘本轻轻合上，放回书架：“大家喜欢就好。”
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向她：“那老板你呢，喜欢这个故事吗？”
江语纯略微沉吟，迎上他的目光。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