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卡斯尔,联邦钢铁厂,第三特种铸造车间。
夏末,亨特河谷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暑气。在第三车间由厚重的砖墙之内,温度早已超越了季节的范畴,这里是一个由红光、煤灰和金属撞击声构成的独立世界,是整个南半球工业心脏。
悬空的观察廊桥上,联邦重工业统筹官埃辛顿·刘易斯手里攥着毡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汗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但他没有擦拭,他的目光穿过下方升腾的热浪,盯着那座巨大的砂型模具。
“这是第四次了,罗伯特。”刘易斯的声音沙哑,那是吸入硫磺和粉尘的原因。
站在他身边的,是化名为罗伯特·周的斋藤健二。这位前日本海军的冶金学家,此刻看起来比刘易斯这个来自内陆的澳洲大汉还要憔悴。他的眼窝深陷,厚厚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油污。
“普通的自然冷却不行,刘易斯先生。”斋藤的声音依然冷静,“这种镍铬钼钒合金钢,它的性格比最暴躁的火山还要坏。这是为澳大拉西亚号准备的骨骼,它太大了。八十吨的一体化铸件,外部冷却了,内部还是液态,巨大的温差产生的热应力,会把那个炮塔座圈像撕纸一样撕碎。”
这是战列舰最核心的部件之一——主炮塔的旋转基座。它必须是一个整体,必须能承受双联装12英寸巨炮发射时数千吨的后坐力,且不能有一丝裂纹。如果造不出来,联邦的无畏舰就只是一个没有牙齿的空壳。
“所以?”刘易斯问。
“油雾。”斋藤指着模具周围那一圈如同蜘蛛网般复杂的管道,“我已经重新设计了冷却系统。三百个高压喷嘴,连接着中央控制阀。我们不泼油,我们喷雾。通过控制每一秒钟的喷油量,让它从内向外,像花瓣闭合一样,有着严格节奏地冷却。”
“这是在走钢丝。”刘易斯擦了一把脸上的黑汗,“只要有一个喷嘴堵塞,或者压力不稳,高温油雾就会引发局部爆炸,把整个屋顶掀飞。”
“那就祈祷我们的德国朋友,造的泵足够好。”斋藤转身,走向控制台,他的手握住了那个红色的主阀门,“开始吧。”
随着警报声响起,巨大的盛钢桶倾斜,橘红色的钢水如同岩浆瀑布,注入了沙箱。几秒钟后,高压泵发出了尖锐的嘶鸣。白色的油雾瞬间包裹了模具,车间内腾起了一股焦糊味。
刘易斯屏住了呼吸。
……
堪培拉,联邦宫,书房。
当纽卡斯尔的炉火在咆哮时,几百公里外的联邦宫,一场关于国家尊严的冷战正在进行。
书房内没有开灯,只有壁炉的火光在跳动。亚瑟站在那幅巨大的南太平洋海图前,手里捏着一份从cSb接收的加密电报。
“法国人越界了。”cSb局长道尔站在阴影里,语气平静而冷硬,“维拉港(新赫布里底群岛)的报告。法国驻地专员刚刚单方面宣布,将桑托岛上的三个英国及澳洲侨民种植园划入法兰西保护区,并派遣了殖民地警察驱逐了我们的移民。”
亚瑟看着地图上那串珍珠般的群岛。那是澳洲东北方向的屏障。
“伦敦怎么说?”亚瑟问,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外交部建议我们要顾全大局。”道尔递上另一份文件,那是英国外交大臣格雷爵士的亲笔信,“他们不想在太平洋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岛上,惹恼巴黎。他们希望我们忍耐,并承诺在适当的时候会提出交涉。”
“适当的时候?”亚瑟发出一声冷笑,将信纸扔进了壁炉,看着它在火焰中卷曲、变黑,“等到我们的侨民被赶进海里吗?伦敦为了他们在欧洲的棋局,就可以随意牺牲我们的棋子。如果今天我们放弃了新赫布里底,明天他们就会把巴布亚也送人。”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我们不需要伦敦的许可来保卫自己的人民。这是澳大拉西亚的后院。”
“接通国防部。”亚瑟下达了命令,“命令正在布里斯班补给的阿德莱德号巡洋舰,立刻取消原定的休假。全速驶往维拉港。”
“任务:护侨。”
“告诉舰长,他的任务不是开战,但也绝不是去当看客。我要他在法国人的军舰旁边下锚,把炮衣褪下来,把联邦的旗帜升起来。然后,派陆战队登岛,在我们的种植园周围划出警戒线。任何敢于跨过那条线的法国警察,都将被视为对联邦公民的攻击。”
道尔点头记录,随即问道:“如果法国人抗议?”
“那就让他们去向伦敦抗议。”亚瑟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反正那是英国外交部需要头疼的事。我们只负责保护我们的人民。”
……
墨尔本,联邦议会大厦。
同一时刻,在墨尔本的临时议会大厅里,另一场关乎国家未来的辩论正在白热化。
这一次,争论的是——婴儿。
财政部长克里斯·沃森正站在讲台上,挥舞着一份草案,面对着台下的一片哗然。这是联合政府提出的最新法案——《产妇津贴法案》,俗称育儿补贴。
“先生们!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沃森的声音洪亮,压过了保守派议员的窃窃私语,“你们觉得给生孩子的妇女发钱是个荒唐的笑话!你们觉得这是在挥霍纳税人的钱去奖励生殖!”
“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沃森指着身后那张人口增长图表,“看看这些数据!我们的工厂在扩建,我们的铁路在延伸,我们的舰队在下水。但我们缺人!哪怕我们吸收了许多移民,也还远远没填满这个大陆的胃口!”
“一个没有人口的国家,是没有未来的。我们的工业需要工人,我们的军队需要士兵,我们的荒原需要拓荒者。如果我们不能让这个国家的人口在二十年内翻倍,那么我们现在造的一切,将来都会成为别人的战利品。”
“1000澳元,不是施舍,是投资!”沃森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声音在议会大厅里回荡,“这是国家对母亲们的致敬,是对未来的下注。我们要告诉每一个家庭:孩子不仅是你们的骨肉,更是联邦最宝贵的资产!联邦将帮助你们养育他们!”
反对党席位上,有人发出了嘘声。“这是赤裸裸的社会主义!”一位代表大牧场主利益的议员喊道,“这是在用国家的钱去买选票!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要政府给钱?这是对家庭私域的侵犯!”
“因为生存是第一要义!”总理艾尔弗雷德·迪金站了起来,声援他的盟友,“如果我们不自己生孩子,难道要等到北方的邻居或者非洲的人口溢出来,填满我们的空地吗?”
这句话让议会大厅里的嘈杂声瞬间降低了几个分贝。所有人都明白北方邻居意味着什么。种族焦虑,始终是这个国家最敏感的神经,也是联合政府手中最有力的一张牌。
人口,是工业化的瓶颈。这1000澳元,比造一艘战舰更划算。”
这场辩论持续了整整一天。工党议员们用阶级情感去感化,保护主义党议员们用国家安全去说服。最终,在傍晚时分,法案以微弱优势通过了二读。
这标志着,这个国家开始将它的触角,从工厂和军营,延伸到了每一个家庭的摇篮边。
……
纽卡斯尔,深夜。
特种铸造车间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股白色的蒸汽如同巨龙的吐息涌了出来,消散在夜空之中。
车间内,空气依然灼热,但那种紧张感已经消退。巨大的沙箱已经被拆除,露出了里面那个黑沉沉的庞然大物。
埃辛顿·刘易斯瘫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大口地灌着水。他看着那个刚刚吊出冷却池、洗去了油污的巨大钢环。它呈深灰色,表面粗糙,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金属质感。
几名技师拿着刚刚从德国进口的便携式显微镜和超声波探伤仪,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在钢环表面一寸寸地检查。探伤仪发出“滴滴”声,每一次停顿都让刘易斯的心脏漏跳一拍。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排气扇的嗡嗡声在回荡。
终于,检测员抬起头,摘下耳机,他的声音在颤抖,那是极度疲劳后的亢奋。
“完美。”
“晶格结构致密,无任何仪器可见的裂纹。硬度测试完全达标。这是一块完美的钢铁。”
这块80吨重的钢铁,将成为澳大拉西亚号最坚硬的关节,承载着这个国家向海洋进军的野心。它将托举起两门数十吨重的巨炮,向敌人喷吐烈焰。
斋藤健二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给堪培拉发电报。”刘易斯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有些发麻,却笑得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告诉殿下:骨头,我们造出来了。”
……
第二天清晨,堪培拉。
亚瑟站在联邦宫的露台上,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格里芬湖。
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三份报告。
一份来自纽卡斯尔:特种钢铸造成功。 一份来自海军部:阿德莱德号已切断无线电静默,全速驶向新赫布里底。 一份来自议会:《产妇津贴法案》通过二读,即将成为法律。
钢铁、领土、人口。
这不仅仅是三个孤立的事件,这是一个国家正在形成的骨骼、肌肉和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