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0日,阿拉伯海,亚丁湾以东三百海里。
热浪从阿拉伯半岛的沙漠深处涌出,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屏障。这里是红海的咽喉,连接东西方的锁钥。
悉尼号的舰艏切开海水。在它身后,两艘驱逐舰和天狼星号补给舰排成紧密的单纵队。
亚瑟站在舰桥右舷的侧翼,手里没有拿望远镜。他盯着海图桌上那个偏离主航道的标记——穆卡拉。
这是一个位于阿曼湾与亚丁湾交界处的古老港口,归属于哈德拉毛的苏丹,但在名义上受英国保护。这里远离亚丁繁忙的加煤站,远离皇家海军的巡逻视线,是亚丁湾的一块盲区。
“信号旗。”亚瑟下令,“左舵十五度。全舰队进入穆卡拉外海锚地。执行无线电静默。”
克雷斯维尔准将执行了命令,但他看了一眼海图,忍不住问道:“殿下,我们要在这里加煤吗?这里的煤仓质量很差。”
“不加煤。”亚瑟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荒凉海岸线,“我们在这里等人。一个快要渴死的人。”
……
夜幕降临。穆卡拉锚地。
这里的夜晚并不凉爽。陆地吹来的风夹杂着沙尘和骆驼粪便的气味。悉尼号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灯光,像一座黑色的钢铁岛屿,静静地悬浮在海面上。
午夜时分,海面上划过一道微弱的磷光。
一艘挂着破烂三角帆的阿拉伯独桅帆船,像幽灵一样从海岸的阴影中滑出。它没有悬挂任何旗帜,吃水很浅,船舷上挂着防撞的旧轮胎。
帆船熟练地靠上了悉尼号的背光侧。绳梯放下。
一个裹着阿拉伯长袍、头上缠着脏兮兮头巾的男人,抓住绳梯,动作敏捷地爬了上来。
他翻过栏杆,落在甲板上。两名全副武装的澳洲海军陆战队员立刻上前,枪口指地,对他进行了搜身。
男人扯下头巾,露出了一头乱糟糟的、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金发,和一张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脸。他的皮肤粗糙如树皮,嘴唇干裂,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疲惫。
乔治·雷诺兹。威廉·诺克斯·达西探险队的首席地质学家,也是目前波斯石油勘探现场的总负责人。
“带他去舰长室。”亚瑟的声音从上层甲板传来。
……
舰长室。冷气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将室温维持在舒适的22度。
雷诺兹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亚瑟。他没有行礼,甚至忘了摘下那身散发着羊膻味的长袍。他看着桌上那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喝吧。”亚瑟指了指杯子。
雷诺兹抓起杯子,仰头灌下。冰块撞击牙齿,发出脆响。
“啊……”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殿下,您的信我收到了。但我必须说,您选的地方真偏僻。为了躲开我在亚丁的债主,我不得不扮成运羊的贩子。”
“如果不偏僻,我就见不到你了,雷诺兹先生。”亚瑟坐在皮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据我所知,英国海军部在亚丁的情报官,正盯着每一个试图进入波斯的英国人。”
“海军部?”雷诺兹发出一声嗤笑,那是被抛弃者的愤怒,“费舍尔勋爵是个瞎子。他在伦敦对着地图画圈,却不肯给我们哪怕一桶油的钱。我们的钻机在马斯吉德苏莱曼停转了三天了。不是因为岩层太硬,是因为没钱买煤,没钱发工资。我的工人们正在闹罢工,他们威胁要烧了营地。”
“达西先生呢?”
“在伦敦,快急疯了。”雷诺兹直言不讳,“他卖掉了最后的房产,但还是填不满这个无底洞。伯玛石油公司那帮苏格兰吝啬鬼,正像秃鹫一样盘旋在他头顶,等着他破产,好用废铁的价格吞并我们的勘探权。”
“伦敦的银行家不相信沙子里有油。他们只相信黄金。”
亚瑟点了点头。历史的节点就在这里。
如果按照原有的轨迹,伯玛石油公司会介入,但也仅仅是维持最低限度的钻探。直到明年,也就是1908年的5月,那股喷泉才会爆发。
但亚瑟不想等那么久,也不想让伯玛公司独吞这块蛋糕。
“如果我有钱呢?”亚瑟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
那是一张由澳大拉西亚皇家银行伦敦分行承兑的本票。面额:一万五千英镑。
在1907年,这是一笔足以装备一个步兵团的巨款,或者维持一个钻井队在沙漠里全速运转半年。
雷诺兹的呼吸停滞了。他盯着那张纸,眼球几乎要凸出来。
“一万五千镑……”他喃喃自语,“这能买新的钻头,能付清工人的欠薪,还能买两台新的锅炉……”
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亚瑟。
“殿下,您想要什么?这不可能是慈善。您是澳大利亚的王子,波斯离您的领地有六千海里。”
“这确实不是慈善。这是风险投资。”亚瑟将本票推到桌子边缘,手指按在上面。
“我是以南方联合贸易公司的名义投资。这是一家在悉尼注册的私人企业,不代表联邦政府,不涉及外交纠纷。”
“条件如下。”
亚瑟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这笔钱是过桥贷款。但我不需要达西先生还钱。我要他手里,即将成立的那个英波石油公司百分之十五的优先股。”
“这不可能!”雷诺兹叫道,“这会稀释达西先生的控制权!而且伯玛公司那边……”
“伯玛公司还没给钱,但我给了。”亚瑟冷冷地打断他,“达西先生现在面临的是破产清算,是一无所有。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换取活下去的机会,他会同意的。因为他是个赌徒,而赌徒最怕的不是输钱,是被赶下牌桌。”
雷诺兹沉默了。他知道亚瑟说的是实话。
“第二,”亚瑟继续说道,“我要一份优先承销协议。在同等市场价格下,澳大拉西亚联邦拥有对波斯油田产出原油的优先购买权。注意,是同等价格。我不会占你们便宜,但我要求保障供应。”
“您……您确定那里会有油?”雷诺兹看着亚瑟,眼神复杂。全伦敦的专家都说那是骗局,只有他和达西还在坚持。而现在,这个远在天边的王子,竟然比他们还笃定。
“我相信直觉。尤其是像你这样,在沙漠里吃了五年沙子的地质学家的直觉。”亚瑟站起身,走到海图前,手指点在波斯湾那个不起眼的位置。
“雷诺兹,我知道你在那里闻到了什么。硫磺味,那是地狱的味道,也是财富的味道。”
“怎么样?成交吗?”
雷诺兹咬了咬牙。他的钻头卡在地下1100英尺的地方,只差最后一点点。他能感觉到下面压抑的能量。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来。
“成交。”雷诺兹伸出手,抓住了那张支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会说服达西先生。他没得选。”
“很好。”亚瑟笑了笑,“但这还不够。”
他按下了桌上的电铃。
舱门打开,两名水兵抬着两个沉重的长条木箱走了进来。木箱上印着利斯戈兵工厂的标志和易爆品的警示符。
“这是什么?”雷诺兹问。
“礼物。”亚瑟拍了拍箱盖,“我知道你们遇到了硬岩层。普通的黑火药炸不开。”
“这里面是五百公斤澳洲岩石烈性炸药。那是我们用来在蓝山开隧道的。比诺贝尔的硝化甘油更稳定,威力大三倍。”
“还有这个。”
亚瑟指了指另一边的角落,那里放着两台崭新的、还在滴油的机器。
“高压泥浆泵。柴油驱动。施泰纳团队的最新产品。它能把泥浆压进两千英尺的深井,防止井喷,也能给钻头降温。”
“带上它们。”亚瑟看着雷诺兹,“我不希望听到钻头过热或者岩层太硬这种借口。”
“我要你把那个地壳给我炸开。我要看到油喷出来。”
雷诺兹抚摸着那台泥浆泵冰冷的金属外壳,眼眶红了。这是最顶级的设备,是他在沙漠里做梦都不敢想的神器。
“殿下……”他声音哽咽,“有了这个,我有把握。两个月……不,一个月!只要一个月,我就能打穿最后那层岩石!”
“去吧。”亚瑟挥了挥手,“船在下面等你。这些设备会用吊车放进你的帆船里。”
雷诺兹将支票揣进贴身口袋,重新裹好头巾。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亚瑟。
“如果油真的喷出来了,殿下。您不仅救了达西,您救了帝国海军。”
……
昆士兰州,班达伯格,蔗糖工业区。
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糖浆煮沸后的甜腻气息。
这里是联邦的糖罐,也是亚瑟那个庞大现金流的源头之一。
一辆辆巨大的袋熊式卡车,满载着刚刚收割的甘蔗,排成长龙,驶入联合制糖厂的大门。
车间里,巨大的压榨机在轰鸣。甘蔗被碾碎,汁液流淌,经过煮沸、结晶、离心,变成了雪白的砂糖。
而在工厂的另一侧,是一条更为隐秘、利润也更高的生产线——朗姆酒酿造车间。
那些制糖剩下的废糖蜜,在这里经过发酵、蒸馏,变成了金黄色的烈酒。
码头上,一艘悬挂着联邦旗帜的万吨货轮布里斯班之星号,正在装货。
起重机将成吨的白糖和成桶的朗姆酒吊入货舱。
船长站在甲板上,手里拿着一份货运单。
目的地:汉堡,以及圣彼得堡。
“俄国人还要糖?”大副问道,“仗都打完了。”
“他们更需要酒。”船长点了根烟,“听说那边还在闹革命,不管是保皇党还是革命党,都需要酒精来麻醉神经,或者壮胆。我们的朗姆酒在那边是硬通货,一桶酒能换一袋子沙皇金币。”
在码头边的办公室里,联邦税务局的官员正在核对出口报表。
“这一船的货值是五万镑。”税务官在账本上盖了个章,“出口税率20%,直接划拨给皇家银行伦敦分行的特别账户。”
“这已经是本月第五船了。”旁边的办事员感叹,“咱们的王子殿下在欧洲花钱如流水,全靠这边的甘蔗地撑着。”
“别废话。”税务官合上账本,“那是战略投资。你没看报纸吗?殿下在印度洋上把英国佬吓得够呛。这钱花得值。咱们把糖卖给俄国人,再用赚来的钱去买波斯的油,买德国的机器。这就是国策。”
“只要这边的烟囱还在冒烟,殿下的支票本就永远不会空。”
……
2月28日,穆卡拉锚地。
补给完成。雷诺兹的那艘独桅帆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悉尼号的锚链绞盘发出轰鸣,巨大的铁锚破水而出。
亚瑟站在舰桥上,海风吹动他的衣摆。
他看着西北方。那是波斯湾的方向。
他知道,那个叫雷诺兹的疯子,现在正带着他的炸药和支票,在沙漠里狂奔。
他也知道,在几个月后,那片贫瘠的土地下,将会喷涌出黑色的血液。那将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液体。
而他,已经提前在那条血管上,插进了一根属于澳大拉西亚的导管。
“启航。”亚瑟下令,“目标:苏伊士。”
舰队开始加速。白色的浪花在舰艏翻滚。
下一站,地中海。那是欧洲的心脏,也是列强博弈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