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金属门,“哐啷”一声开启,一股阴冷纸张味扑面而来,像尘封多年的墓穴。
档案室内部,房间不大。四壁是铁灰色文件柜,直顶天花板。
中间一条过道,铺窄窄的油布地毯,踩上去发出细微“吱呀”。
屋顶一盏日光灯,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空气里混杂着樟脑、霉味和油墨,令人作呕。
陈默深吸一口气,迅速扫视柜门标签—— “宁字一号 进步分子”“宁字二号 罢工案卷” “宁字三号 左翼刊物”“宁字四号 涉外人员”“宁字五号 待核查”
他目标明确,先开“宁字一号”。柜门厚重,像银行保险库,钥匙孔旁有铅封。
守卫之一跟进来,掏出钥匙,拧断铅封,拉开柜门,灰尘簌簌落下。里面整齐码着牛皮纸袋,每只袋脊写着人名、编号、建档日期。
陈默伸手,指尖掠过那些名字,像在翻生死簿。
他迅速找到与自己“骨干名单”重合的37人档案,抽出,抱到旁边阅览台。
守卫站在两步外,目光却如芒刺。
陈默不敢直接抄写,只能“整理归档”——把档案按“重要性”重排,顺手默记关键信息:
【李慎之】金陵大学历史系,住大石桥四号,常于夜校讲授“唯物史观”,每周三、五; 【赵大保】浦镇机厂钳工,组织“同乐社”,住码头工棚七排,夜宿不定;
【顾秀兰】下关纱厂女工,住宝塔桥寡妇巷,擅长演讲,曾喊“打倒资本家”;
【周福生】兵工厂锻工,住中华门内老王府巷,家中有老母,活动规律……
每记一条,他就在心里重复三遍,再用指甲在档案袋角轻划“△”——这是给组织看的“必救”暗号。
记录完毕,他把档案归位,动作轻得像在抚平死者的眼皮。
“宁字二号”柜 罢工案卷更厚,每一宗都夹着照片、供词、指纹。
陈默翻到“三新纱厂罢工案”,看见阿明、李梅等人的口供,心口猛地收紧——他们已被列为“二次审查对象”,若“清党”开始,必首批被捕。他迅速记下案卷编号,又在心里默背照片特征,以便通知组织“改貌转移”。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光灯嗡嗡作响,像催命符。
陈默额头渗出细汗,却不敢抬手擦,生怕动作过大引起守卫疑心。
半小时后,他已默记200余人名,喉咙发干,眼前发黑。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杂沓,接着是钥匙碰撞声。
陈默心一紧,迅速合上案卷。守卫也回头,只见副科长李诚带着两名宪兵进来。
“陈科长,进展如何?”李诚目光扫过台面,见几份档案摊开,皱眉,“别只顾细看,先把‘要犯’摘出来,行动队等名单下锅。”
陈默含笑道:“正按轻重缓急归类,马上好。”
说话间,他把手里档案自然合上,顺手在封底用铅笔轻点“△”,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李诚不疑有他,吩咐宪兵:“把‘宁字一号’柜整箱搬走,到会议室分类,省得陈科长来回跑。”
宪兵应声动手。陈默心里叫苦——若档案离柜,组织便无法凭“△”识别营救对象。
他急中生智,忙道:“搬动容易乱序,不如我随柜过去,现场登记。”
李诚一想也对,点了头点:“我等着你。”
铁柜被推到会议室,长桌已摆好编号牌。
陈默趁机把“△”档案一件件排在最右侧,又在记录簿上故意把“△”写成“重点”,顺手把“非△”填得密密麻麻——用作疑兵。
……
他正要离开,门外脚步杂沓,接着传来李诚的声音:“陈科长,戴老板让你在‘行动空白逮捕令’上签字!”
陈默心头一紧,空白逮捕令——意味着可先抓人后补罪!
他迅速把钢笔里的纸条含入口中,借咳嗽低头,用舌尖把蜡丸顶到齿根。
门打开,李诚带着两名宪兵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摞盖有鲜红“委员长”章的空白公文。
“陈科长,签字吧,抓多少人,你写数字就行。”李诚笑得意味深长。
陈默强忍怒意,提笔在“逮捕数量”栏写下“壹佰”——既不能太少(显得无能),也不能太多(避免滥杀)。
李诚在一旁抽烟,见陈默记录得很详尽,也很佩服:“陈科长做事,戴老板肯定会放心的。”
陈默写完,抬头“随意”问:“行动队何时出动?”
“明晚12时,统一口令‘青锋’,宪兵、警备、便衣同时动手。”李诚压低了声音,“南京这边,由你带队,首功莫属!”
陈默含笑点头,把空白逮捕令递回,转身时,却觉后颈一阵冰凉——那是死亡的风,正掠过沪宁线,扑向无数沉睡的同志。
宪兵把档案推回库房,陈默已默记312人名、住址、活动规律。
他借口“上厕所”,到洗手间掏出微型笔记本,用铅笔狂写,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写罢,他把纸条含入口,白蜡外壳瞬间融化,纸条滑到齿根,随时准备吞毁。
陈默回到宿舍,关紧门窗,把自己默记的“完整抓捕底册”逐字誊写,再用米汤加密,分成三份:
1 夫子庙老茶馆(地下交通)
2 英国领事馆布朗先生(外交邮袋)
3 青帮冯老七(水陆掩护)
写完,他吹灭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南京城的夜喊声此起彼伏:小贩叫卖、黄包车铃、远处兵营的号角……一切如常,一切又都将不再如常。
月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桌上的空白逮捕令——那上面,“壹佰”两个数字,像两摊未干的血,刺目得让他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