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还有一章）
涂山藏书阁，并非通常意义上窗明几净的书楼。它深藏于苦情巨树虬结如龙的庞大根系之下，顺着天然形成的巨大岩窟蜿蜒深入山腹。
穹顶并非砖石，而是被无数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星苔”覆盖的岩层，如同倒悬的、黯淡的星空。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锭、以及地下岩层特有的阴冷潮湿气息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厚重得仿佛能沉淀时光。
陈暮独自一人，提着唯一的光源——一盏以低阶妖核驱动的“萤石灯”，行走在由无数高耸至穹顶的巨型书架构成的幽暗迷宫中。
这些书架非金非木，触手冰凉坚硬，材质不明，其上镌刻着古老的防护符文，流淌着极其微弱的能量光晕，将亿万卷承载着涂山乃至妖界无数秘密的典籍、玉简、卷轴、甚至兽皮残片，隔绝在恒久的静谧之中。
他是奉容容之命，来“乙亥区·叁柒捌”架深处，寻找一份关于上古水脉变迁的孤本残卷。这区域已属“深阁”，鲜少有人踏足，连负责日常洒扫的低阶狐妖都极少涉足。
脚下的青石板路早已被厚厚的积尘覆盖，每一步踏下，都扬起细小的尘埃，在萤石灯昏黄的光柱中无声飞舞，如同微缩的星云。
“乙亥区·叁柒捌……” 陈暮低声念着，碧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扫视着书架上那些用妖文篆刻的、模糊不清的编号。
萤石灯的光晕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距离，更深处是无尽的、被浓稠黑暗吞噬的未知。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岩窟中产生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孤寂与压抑。
终于，他在一个几乎被阴影完全笼罩的角落，找到了目标书架。书架极高，他要找的残卷被标识在接近顶部的位置。
陈暮将萤石灯小心地放在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石台上，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攀上了书架旁固定着的、冰凉而锈迹斑斑的金属梯。
梯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陈暮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动作更加谨慎。他爬到高处，借着下方萤石灯微弱的光晕，在密密麻麻排列的古老卷轴中仔细搜寻。
“找到了！” 指尖触碰到一个异常厚重的玄黑色硬皮卷轴，入手冰凉，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妖文标识正是他要找的。他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卷轴入手沉重，陈暮一手抱着卷轴，一手扶着梯子，准备下去。
就在他转身欲下的瞬间，脚下一个不稳，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地用力扶住书架保持平衡。怀中的玄黑卷轴边缘，猛地磕在了旁边书架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凸起处！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
并非卷轴损坏，而是那个被卷轴磕碰到的凸起物——一个隐藏在阴影里、与书架同色的、毫不起眼的石质小匣子，被撞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陈暮的心猛地一跳！稳住身形后，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小匣子。它嵌在书架侧面的凹槽里，极其隐蔽，若非刚才的意外碰撞，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好奇心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道缝隙。
匣子里面，没有想象中的珍宝，只有几张薄薄的、颜色发黄发脆、边缘参差不齐的兽皮残页。它们被随意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塞在里面，仿佛是被仓促间藏匿的废纸。
兽皮上的字迹并非妖界通用文，而是一种极其古老、扭曲、仿佛由无数痛苦线条构成的诡异符文，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陈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他认得这种文字——或者说，他在容容书房整理一些关于上古禁术的驳杂笔记时，瞥见过类似的符号残影！
容容当时只是淡淡扫过，便将其归入“禁忌残篇·待销毁”的匣中，并告诫他此类记载多涉邪妄，惑乱心神，绝不可深究。
萤石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最上面一张残页。那些扭曲的符文如同活物般钻入他的眼帘，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直接渗入灵魂的低语。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几个被反复强调、用暗红色仿佛干涸血迹描绘的符文组合：
“燃魂”**——灼烧灵魂本源，换取刹那焚天之焰。
“噬元”**——掠夺生灵精魄，铸就不朽魔躯。
“逆命血契”——献祭至亲骨血，篡改天道寿限！
每一个词组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进他的脑海深处！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与……难以言喻的、黑暗诱惑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呃……” 陈暮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从梯子上栽下去！
他猛地抓住冰冷的金属梯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溺水之人刚被拖出水面。碧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禁忌！绝对的禁忌！是容容姐明令禁止、连提都不许提的深渊邪术！
是涂山藏书阁最深处、最黑暗角落里的禁忌知识！它们散发着最原始的、对力量的贪婪和对生命法则的亵渎！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快合上！放回去！忘掉你看到的！这只会带来毁灭！
但……另一个声音，一个源自他灵魂深处最黑暗角落、被长久压抑的渴望所滋养的声音，却如同恶魔的低语，悄然响起，带着致命的诱惑：
力量……
你渴望的力量……
足以填平鸿沟的力量……
足以守护她的力量……
足以……让你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力量……
就在这里！
这低语瞬间点燃了他心底那团名为“渴望”的干柴！往日里经历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现：
寒澈那冰蓝色锦袍下浩瀚如海的妖力威压，那看向容容时毫不掩饰的、仿佛在欣赏私有物的倾慕目光；
青岚宗谈判桌上，云崖子枯槁绝望的脸，容容平静无波、如同执棋者般冰冷算计的侧影——那掌控一切的力量背后，是何等冷酷的基石？
若自己永远这般弱小，是否也终将成为她庞大棋局中一个可以被精确计算、必要时亦可舍弃的微小变量？
迷雾谷那猎妖师独眼中刻骨的仇恨与鄙夷，那声如同诅咒般的“人奸”！若他拥有力量，谁敢如此辱他？谁敢质疑他守护涂山、守护容容姐的决心？
镜中自己那日渐褪去稚气、却依旧被雅雅戏称为“豆芽菜”的身形，额头上那几颗刺眼的“青春烦恼”——若有力量，谁敢轻视？若有力量，这朝生暮死的蜉蝣之躯，是否也能绽放出让那轮明月都为之侧目的光芒？
最深处，是苦情树下那燃烧灵魂的誓言——“燃尽这百年光阴，榨干这血肉骨髓中的每一分力气！” 誓言犹在耳畔，可血肉骨髓之力，何其微薄？百年光阴，何其短暂！
面对永恒的时间与力量的鸿沟，他像一只绝望的蝼蚁，徒劳地挥舞着细小的臂膀。而这禁忌之术，仿佛在深渊中为他递来了一柄……淬毒的魔刃！
“守护她的笑容……”誓言的核心如同最圣洁的光环，此刻却诡异地与那禁忌的黑暗低语缠绕在一起。为了守护，是否……可以不择手段？是否……可以拥抱深渊？
巨大的恐惧与黑暗的诱惑在陈暮心中疯狂撕扯！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紧握着梯臂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碧色的眼眸时而清明，充满惊惧；时而被一种狂热的、不顾一切的渴望所吞噬，变得幽深如渊。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些扭曲的符文和恶魔的低语。然而，那“燃魂”、“噬元”、“逆命血契”几个词组，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烙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尤其是“逆命血契”……献祭至亲……篡改寿限……这邪恶的字眼，却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精准地刺中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与最贪婪的渴望——那横亘在他与容容之间，名为“时间”的、令人绝望的天堑！
百年弹指，红颜枯骨……
豆芽菜……几十年……骨头渣……
千草园狐妖讥诮的话语和古籍上冰冷的文字，再次如同冰锥刺入心脏。若有此法……若有此法……是否就能……？
“不！不行！” 陈暮猛地睁开眼，低吼出声，声音在死寂的藏书阁里显得异常突兀，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他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要逃离这可怕的诱惑。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将那石匣的缝隙合上，将那几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残页彻底封存回永恒的黑暗。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石匣边缘时，动作却僵住了。
萤石灯昏黄的光晕，恰好落在他悬停的手指上。
那双手，指节修长，已褪去了孩童的圆润，初显少年的清韧轮廓，掌心却还带着不久前因过度用力掐握而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淡淡伤痕——那是栖霞阁中，听闻寒澈求爱时留下的；那是止戈亭内，目睹容容“冷漠”算计时留下的。
这双手，如此年轻，却已承载了太多无力与不甘。它渴望力量，渴望到掌心都刻下了自毁的印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与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最后的堤坝！
凭什么？
凭什么那寒澈生来就拥有力量、地位、漫长的寿元，可以光明正大地觊觎明月？
凭什么自己拼尽一切，燃烧血肉骨髓，也只能做一颗扑火的飞蛾，最终连一点微温都无法在她永恒的世界里留下？
凭什么守护的誓言如此沉重，而实现它的路径却如此狭窄，如此……看不到希望？
邪道又如何？深渊又如何？
只要能获得力量……只要能填平那鸿沟……只要能真正守护她……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华……哪怕代价是魂飞魄散，永堕无间……也……值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狂暴的雷霆，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碧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清明被汹涌的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探入石匣缝隙，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最上面那张记载着“燃魂血咒”核心残篇的兽皮抽了出来！
兽皮入手冰凉滑腻，仿佛某种冷血生物的皮肤。上面扭曲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似乎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灵魂都感到灼痛的邪恶气息。陈暮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死寂的深阁中只有他一人。然后，他如同最卑劣的窃贼，颤抖着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枚用来记录临时灵感、只有寸许长、材质普通的空白玉简。
萤石灯的光晕下，少年惨白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狂热的交织，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一手紧握着那冰凉的禁忌残页，另一手紧握着玉简，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专注的灵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开始一笔一划、无比艰难地，将那扭曲的、充满亵渎意味的符文，烙印进玉简之中。
每一个符文的刻录，都像在撕裂自己的灵魂。那符文仿佛带着某种活性的诅咒，试图沿着他的灵力反向侵蚀他的心神，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的感觉。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尖啸，诱惑他放弃抵抗，彻底沉沦于力量的美梦。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将那些邪恶的线条强行复刻下来。
他不敢刻录太多，只选择了那张残页上关于如何引燃自身魂火、在瞬间换取爆发性力量的核心段落。
即便如此，当最后一个扭曲的符文在玉简上黯淡下去时，陈暮已是脸色煞白如金纸，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梯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他成功了。
也堕落了。
玉简紧贴着他滚烫的胸口，隔着衣物，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那枚温润的平安扣玉佩，此刻也紧贴着玉简，一冷一热，如同他心中天使与恶魔的交战。
然而，那黑暗的种子已然播下。他看着手中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残页，眼中再无最初的恐惧，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带着自毁倾向的疯狂，以及一丝……病态的快意。
他将残页小心地、按照原样塞回石匣深处，用力将缝隙推紧，甚至拂上厚厚的灰尘，试图掩盖一切痕迹。然后，他抱着那本厚重的玄黑卷轴，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罪孽，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脚步虚浮，落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
拾起地上的萤石灯，昏黄的光晕重新照亮前路。陈暮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隐藏在书架阴影中的石匣角落。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透过永恒的黑暗，嘲弄地注视着他。
他不再停留，抱着卷轴，脚步沉重而虚浮地向着藏书阁的出口走去。来时只是幽深，归途却已遍布荆棘与黑暗。怀中的玉简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被他亲手打开。
那禁忌的符文，如同最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也烙印在他通往“守护”的道路上，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通往深渊的岔路。
内心的黑暗面，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吐着信子，在他灵魂的阴影里悄然滋生、蔓延。那枚平安扣玉佩传来的微弱暖意，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那新生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