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峡核心的金红烈焰仍在蒸腾未散的瘴气,净化着阴谋的余烬,但那光芒却丝毫照不进百草村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空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合着焦糊、腥甜与禁忌法术残留的阴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头。
陈暮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地狱血池捞出的残破雕像。靛蓝衣衫已成褴褛的暗红布条,紧紧贴在遍布血污与泥泞的躯体上。
左肩与右肋深深嵌着的两柄淬毒匕首,随着他剧烈的喘息微微颤动,每一次起伏都带出更多粘稠的、色泽不祥的暗红液体,顺着衣角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洼刺目的猩红。
剧毒在血脉里奔流,燃魂引煞的反噬如同万蚁噬心,疯狂撕扯着他的经络与魂魄,视野边缘已开始发黑、旋转。
然而,这一切肉体上的极致痛苦,在容容那如同九天玄冰骤然炸裂的厉喝——“陈暮!”——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水幕。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张布满血污与绝望的脸。额前几缕被血汗黏住的碎发下,那双碧色的眼眸,不再是片刻前搏杀时的冰冷狠厉,也不再是长久以来的麻木空洞。
此刻,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濒死的悲怆。他望进容容那双碧色的深潭——那曾是他灵魂灯塔的方向,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震惊、愤怒、后怕……而最锋利的,是那毫不掩饰、如同实质般刺来的——失望。
“你做了什么?!” 容容的声音,清泠不再,每一个字都淬着万年寒冰的碎屑,裹挟着风暴般的怒意,狠狠凿进陈暮的耳膜,更凿向他摇摇欲坠的意志核心。“谁让你用这种手段的?!”
质问如同重锤,砸得陈暮本就翻腾的气血更加汹涌。他想开口,想嘶吼,想告诉她这些畜生是如何用折断的鹿角、踹翻的老人、高高举起欲摔死的幼崽来践踏涂山的庇护!想告诉她那一刻守护的执念是如何压垮了理智的堤坝!
想告诉她他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容许弱小在眼前被如此虐杀!然而,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封住,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只溢出更多的血沫,发不出一丝清晰的声音。
只有那双眼睛,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绝望地锁着容容,试图传递那焚心蚀骨的辩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几道强大的气息瞬间降临。
赤红的身影无声落地,熔岩般的威压让空气都沉重了几分。涂山红红,大姐,涂山之王,她赤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这片血腥修罗场。
目光在那具散发着邪异气息的干尸上、在冻结碎裂的残骸上、在陈暮身上那两把淬毒的匕首和他眼中那濒死的悲怆上略作停留。
英挺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蹙起的纹路里,是洞悉一切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失控力量的审视。她沉默着,如山岳般沉凝,没有言语,那沉默本身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哇靠!这……什么情况?!” 雅雅冰蓝色的身影带着一阵寒气落地,二姐的惊呼打破了凝滞。
她冰蓝色的眼眸瞪得溜圆,扫过满地狼藉和那几具死状奇诡的尸体,尤其是那具萎缩干瘪的邪异尸身,饶是她见惯了战斗的激烈,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后退了半步。
“豆芽菜……你……你干的?够……够邪乎的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眼前这超出她认知的狠厉与邪异气息的忌惮。她的懵懂与下意识的后退,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将陈暮隔绝在了“同类”之外。
最后落下的是东方月初。他捂着左臂那道不算深却显眼的伤口,气息微喘,俊秀的脸上还带着在核心战场激发纯质阳炎后的潮红和一丝疲惫。当他看清空地中央的景象时,明亮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填满。
他看到那个浴血的身影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身上的伤口和沉重的绝望彻底压垮;他看到容容姐从未有过的震怒与失望;再看到远处蜷缩着、瑟瑟发抖、眼中只有恐惧的村民,以及那个被陈暮拼死护下、昏迷不醒的小草精……
东方月初的心,光明而赤诚。他与陈暮交集不多,甚至觉得对方过于阴郁沉默,格格不入。但此刻,眼前的一切在他心中迅速勾勒出一个“真相”:陈暮为了保护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村民,被这群毫无底线的畜生逼入了绝境!
他一定是被逼无奈,才用出了如此酷烈的手段,甚至不惜身受重伤,身中剧毒!容容姐的愤怒,在东方月初看来,是对“手段”的苛责,却忽略了这惨烈手段背后那不容置疑的守护动机!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东方月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和打抱不平的冲动:“容容姐!你先别生气!陈暮他……他也是为了救人啊!你看这些村民,还有小茸,”
他急切地指向昏迷的小草精和嘴角带血、眼神涣散的兔妖婆婆,“要不是他拼命,他们现在都……这些混蛋拿平民当人质!手段那么下作!他肯定是被逼急了才……才不得不这样的!”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弱者的深切同情和对陈暮此刻惨状的感同身受,更充满了对陈暮“英勇”行为的认可与辩护。他希望能用自己的求情,平息容容姐的怒火,为这个在他看来同样在守护涂山、却付出惨重代价的同伴争取一丝理解和宽宥。
然而,东方月初这充满善意、基于他视角“真相”的求情,听在正处于极度震怒与后怕漩涡中的容容耳中,却无异于点燃了最后一道引信!
救人?!
又是这句“救人”?!
容容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是什么?是陈暮竟然动用了她从古籍残篇中才知晓、被涂山列为绝对禁忌、足以腐蚀道基、扭曲灵魂的邪术!是他在自己精密布局的外围节点,彻底失控,将一场可控的反杀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留下了如此明显、如此邪异、足以被幕后黑手大做文章、甚至将涂山污蔑为豢养邪魔的把柄!更是对她强调的“无声”、“精准”、“心志如铁”的指令最彻底的背叛!
这不仅仅是任务失败,这更意味着陈暮的心,正在滑向那条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严厉的质问,是惊雷,是当头棒喝,是希望用最强烈的刺激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
可东方月初这番话,在她此刻的心境下,却像是在为陈暮的“邪魔外道”开脱!像是在用“情有可原”、“守护有功”的华丽外衣,去粉饰那条通往毁灭的歧途!这让她感觉陈暮的危险行径非但得不到清醒的认识,反而可能被这种廉价的“理解”所纵容,加速他的堕落!
“救人?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手段?!” 容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带着被误解和更深忧虑激化的、近乎尖锐的怒意,狠狠刺向试图“说情”的东方月初!那目光中的寒意,比落魂峡的夜风更刺骨百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失望的寒冰,字字如重锤,不仅砸向东方月初,更是如同最终的宣判,狠狠砸在陈暮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
“东方,你不必替他说话!” 容容的声音冰冷、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彻底堵死了陈暮最后一丝辩解的奢望。
“他太让我失望了!”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陈暮的心脏,反复搅动。
她的目光重新死死锁住摇摇欲坠的陈暮,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刚刚因守护了村民(哪怕手段禁忌)而残存的一丝微弱慰藉,彻底剜出来碾碎:
“涂山的规矩是什么?!守护的底线在哪里?!他全都忘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严厉,那是亲眼目睹精心雕琢的璞玉即将坠入污渠的愤怒与惋惜。然而,这深层的忧虑在东方月初“开脱”的刺激下,化作了更直接、更伤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看来,” 容容的目光扫过陈暮沾满血污却依旧紧握的拳头,扫过他周身无法消散的禁忌邪气残留,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充满了绝望与悲怆的眼睛上,声音冰冷而失望,如同在宣读墓志铭:
“你终究还是没能真正理解涂山的‘家’意味着什么!”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瞬,那短暂的寂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更沉重,仿佛在积蓄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然后,那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陈暮打入无底深渊的话,带着冰冷的失望和最终的定性,清晰地、残忍地回荡在血腥弥漫的空地上:
“你的心思,全都用在了歧途上!”
“歧途……”
这两个字,不再仅仅是声音。
它们是两道裹挟着九天罡风与灭世劫雷的毁灭之光!
是烧红的、布满倒刺的、蘸满了世间最恶毒诅咒的钢针!
是精准地、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捅进了陈暮脑海中那根名为“坚持”的、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
“轰——!!!”
陈暮的整个世界,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色彩、声音、感知,瞬间被一片纯粹而绝望的黑暗吞噬!
苦情树下,以生命为祭、燃烧灵魂立下的守护誓言……那曾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支撑他在黑暗中前行的微光……
无数个日夜在内库的伏案疾书,核对那如山卷宗,指尖磨出薄茧,只为一丝“有用”的认可……
迷雾谷中,强忍着血腥带来的眩晕与呕吐,详细记录下每一个异常线索,只为不辜负那冰冷的信任……
雅雅戏谑的“豆芽菜”和追打的冰棱下,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嘴唇下,是深埋的自尊与不愿被彻底看轻的倔强……
青岚宗谈判时,目睹容容冰冷算计的陌生感带来的刺骨寒意后,依旧选择沉默跟随、交付信任的卑微……
东方月初如同太阳般降临后,那无处不在的活力、那轻易获得的亲近、那耀眼的光芒下,自己被反复碾碎、对比得如同阴沟苔藓的自卑与酸楚……
偷窥到那禁忌玉简后,日夜啃噬理智的诱惑与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与枷锁……
还有刚才!就在刚才!为了保护那被折断鹿角的小草精,为了保护那被踹翻吐血的兔妖婆婆,为了保护那些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弱小村民!他不惜点燃灵魂,引动那万劫不复的禁忌之力!不惜承受反噬的撕裂之痛!
不惜以伤换命,用最狠辣的方式将那些畜生送入地狱!他以为……他以为至少这一次,他的守护是纯粹的,是值得的!哪怕手段肮脏,哪怕代价惨重!他以为……他以为至少能换来一丝……哪怕只有一丝的理解……或者……只是不再加深的失望……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句冰冷的“歧途”!
只有那充满了失望、审视、仿佛在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者、一个污染了涂山清净之地的“污点”的眼神!
原来,在容容眼中,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甚至他心中那份深埋的、连仰望都觉得是亵渎的、却支撑他走到今天的爱慕……全都是……歧途!
原来,她并非看不穿他偷学禁术,她看穿了,并且深深地厌恶着、防备着!
原来,她并非不明白他救人的动机,但她更在意的是他“用错了方法”,更在意他可能带来的“麻烦”,更在意……他此刻的存在,成了需要东方月初来“求情”的、需要被“清理”的麻烦!
原来,那句“涂山永远是你的家”,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真正的危机和“歧途”面前,他终究是个需要被划清界限的……外人!
容容那句“东方,你不必替他说话!”更是在他破碎的心上撒了一把盐。东方月初那关切的表情,在陈暮此刻扭曲的认知里,充满了虚伪的怜悯和胜利者的炫耀——看啊,连替我说话,都需要你这个“正确”的人来施舍!
容容姐是在维护他,维护这个“光明正大”的同伴,而自己,就是那个需要被清除的、走入歧途的“污点”!
红红大姐那沉凝的、带着审视的沉默,是默许容容的裁决,是放弃。
雅雅二姐那懵懂的后退与忌惮的眼神,是划清界限。
容容……最小的妹妹,却是执掌涂山智计的三当家……她冰冷的失望,是最终的审判。
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
卑微的心愿,被彻底碾碎。
守护的意义,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存在的价值,被彻底否定。
“噗——!!!”
那股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混合着剧毒、反噬、绝望、悲愤的腥甜洪流,再也无法压制!陈暮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粘稠的、暗红色的、夹杂着细碎内脏块的血,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狂喷而出!
血雾弥漫,染红了容容脚下那片焦黑的土地,也彻底浸透了他胸前最后一点未被染红的靛蓝布料。
插在左肩和右肋的毒匕,因这剧烈的动作被更深地楔入骨肉!剧毒的冰冷与燃魂引煞反噬的灼热,混合着此刻那灭顶的绝望,如同最狂暴的毒火,瞬间焚毁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和意识!
他最后抬起那张被血污和绝望彻底覆盖的脸,那双碧色的眼眸,死死地、死死地望向容容。眼中,再也没有了悲怆,没有了质问,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后的、万念俱灰的空洞。那空洞深处,是比落魂峡最浓的瘴雾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涂山的“家”……
原来……终究是幻梦一场。
歧途……
呵……
他的身体,如同被斩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缓缓地、无声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解脱般的姿态,向后倒去。
意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瞬,破碎的感知里残留着:
容容那冰冷失望、如同看待秽物的眼神。
东方月初错愕担忧、却如同隔世般遥远的脸。
红红沉默如山、带着沉重审视的赤金双眸。
雅雅懵懂后退、充满忌惮的冰蓝身影。
以及……那枚紧贴着胸膛、曾经是他唯一慰藉与誓约象征的平安扣玉佩,此刻传来的,不再是温润的暖意,而是……如同墓碑般冰冷死寂的触感。
他倒下了。
倒在血泊与绝望之中。
倒在被他守护、却只余恐惧的村民面前。
倒在被他视为信仰、却宣判他“歧途”的涂山三姐妹面前。
倒在了他以为的“家”,亲手为他掘好的坟墓边缘。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