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慵懒的、斜长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灵般飞舞。
一片宁静祥和，唯有容容笔下算珠碰撞发出的清脆“噼啪”声，以及纸张翻动的轻微窸窣声，规律地响着，如同一首令人安心的催眠曲。
涂山暮坐在他的小矮几旁，面前摊开着描红的字帖，手里握着毛笔，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描了几笔，便忍不住抬起头，目光越过纸页，悄悄地、一眨不眨地投向书案后的容容。
今天的容容姐，似乎格外忙碌。案头堆积的账册比往日更高，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视线快速地在账本与算盘间来回移动，指尖飞舞的速度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就连偶尔端起的茶杯，也只是凑到唇边浅浅抿一口，便又立刻放下，心思全然沉浸在那些繁杂的数字之中。
那专注的侧脸在阳光勾勒下显得沉静而美丽，却也透着一股不容打扰的、紧绷的疲惫。
涂山暮看着，心里悄悄地泛起一丝细微的、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容容姐好辛苦……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他好想能为她做点什么，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缠绕着他的心。他能做什么呢？练字？算数？这些容容姐都在教他，但他做得并不算好，似乎并不能真正“帮”到她。打扫房间？庭院里的落叶早上已经有狐妖清扫过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房角落那个小巧的多宝格，上面摆放着容容偶尔会用来泡花茶的精致瓷罐，还有一些漂亮的点心盒子。点心……？
对了！点心！
涂山暮的眼睛猛地一亮！容容姐喜欢喝茶，也时常会吃些点心小憩。而且，她做的点心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桂花糕清甜软糯，杏仁酥香脆可口……每次吃到，都能让容容姐露出放松而满足的笑容。
如果……如果他也能做出好吃的点心，送给容容姐，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累了？是不是就能开心地笑一笑了？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兴奋起来，一股巨大的热情和勇气充斥了小小的胸膛。他几乎能想象出容容姐看到他亲手做的点心时，那惊喜又欣慰的表情了！对！就这么办！
他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容容正全神贯注地核对着一列复杂的数字，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时机正好！
他像一只准备偷食的小猫，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从软垫上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一步，两步……他踮着脚尖，几乎是挪动着，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书房的门。一离开容容的视线，他立刻撒开腿，目标明确地朝着厨坊的方向跑去。
涂山的公共厨坊很大，此刻并非准备膳食的高峰期，只有几个帮厨的狐妖在远处处理着晚上的食材，并没有人特别注意这个溜进来的小家伙。
厨坊里的一切对涂山暮来说都巨大而新奇。锃亮的大锅、一排排闪亮的刀具、各种形状奇怪的厨具、还有那些装着五颜六色粉末和液体的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香气，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做出美味点心的决心。
他记得容容做点心的大致步骤！要先找面粉！
他的目光锁定了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开口很大的米缸……旁边的另一个类似的白陶缸。他踮起脚，费力地掀开沉重的木盖，里面果然是雪白雪白的面粉！ success！
接下来的步骤，就是把这些面粉弄到一个大盆里，然后加水！
然而，第一步就遭遇了巨大的困难。面粉缸对他来说太高了，旁边也没有合适的小梯子。他努力伸长胳膊，想去舀面粉，结果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差点一头栽进缸里！幸好他反应快，用手撑住了缸沿，但巨大的动静还是扬起了不少面粉，扑了他一头一脸。
“阿嚏！”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更多的面粉被吹飞起来，像下了一场小型的雪。
他甩甩头，顾不上清理自己，开始寻找合适的容器。他看中了一个放在矮架上的大陶盆，试图把它抱下来。陶盆很重，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摇晃晃地才把它拖到面粉缸旁边，期间又差点绊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架子，但架子上的一串干辣椒却被碰掉，洒了一地。
小小的挫折并不能熄灭他的热情。现在，该把面粉弄到盆里了。他没有找到合适的面勺，索性直接双手并用，费力地从缸里捧出面粉，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洒出来地放进盆里。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他那双小手能捧起的面粉有限，而且边走边漏。等他好不容易觉得盆里的面粉差不多够了的时候，从他到面粉缸的那短短几步路，以及他周围的地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地毯”。他的头发、眉毛、睫毛、脸颊、甚至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沾满了白扑扑的面粉，配上他那双因为专注和努力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碧眸，活脱脱一只刚从面缸里捞出来的小花猫。
接下来，是加水。他记得容容姐说过，水要一点一点加。
他找到水缸，用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水瓢，费力地舀了半瓢水，小心翼翼地端到盆边。然后，回忆着容容的动作，他尝试一边用手搅拌盆里的面粉，一边慢慢倒水。
然而，理论和实践有着天堑般的差距。他根本控制不好水流和搅拌的配合。不是水倒得太猛，一下子冲散了一堆面粉，溅起白色的浆糊点；就是水倒完了，盆里还是一堆干粉疙瘩。他手忙脚乱地又去舀水，结果脚下一滑，差点摔跤，半瓢水泼出去大半，地面上的面粉遇水，瞬间变成了黏糊糊的浆糊，牢牢粘在了地上，也粘在了他的鞋底。
盆里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有的地方是稀溜溜的面汤，有的地方是干裂的面粉坨，更多的是粘稠得能粘住苍蝇的不明糊状物。他的两只小手早已深陷其中，被粘稠的面糊包裹，每动一下都十分吃力。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面团好像不是这样的？没关系！容容姐还会加糖！甜甜的点心才好吃！
他开始寻找糖。厨坊的调料罐很多，上面贴着标签，但他认识的字符有限。他看到一个罐子里装着白色的晶体，看起来和容容姐平时用的糖很像！就是它了！
他费力地拔开塞子，用手抓了一大把（他觉得要多放点才甜），毫不犹豫地撒进了那盆灾难现场般的面糊里。为了搅拌均匀，他几乎把整个胳膊都埋了进去，使劲地搅动。白色的“糖”慢慢融化，但他舔了舔嘴角不小心沾到的一点……咦？味道好像……怪怪的？不是预想中的甜味，反而是一种……咸？
小家伙愣住了，歪着脑袋，看着自己满是面糊的手。难道是糖不够多？他又抓起一把“糖”撒进去，再次努力搅拌。
（远处一个正在切菜的帮厨狐妖抽了抽鼻子，疑惑地自言自语：“咦？谁把盐罐子打开了？还这么大味儿？”）
面糊越来越稀，越来越不成形，味道也越发诡异。涂山暮看着这一盆怎么看怎么不像点心的东西，小小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是不是……还需要别的？
他记得容容姐有时候会把点心放进一个会发热的“箱子”里，然后就会变得香喷喷的！那个“箱子”他知道，是灶台旁边的烤炉！
生的点心不好吃，烤熟了就会变好吃！这个逻辑在他看来无比正确！
热情再次被点燃！他需要把这一盆“半成品”送到烤炉里去！
他环顾四周，找到了一个扁平的铁盘，试图把盆里的面糊倒上去。这个过程又是一场灾难。粘稠的面糊根本不听使唤，不是倒不出来，就是一下子滑出去一大坨，啪嗒一声摔在铁盘上，溅得到处都是，更多的面糊则泼洒在了灶台上、地上。
他终于勉强将铁盘上铺了一层厚薄不均、还夹杂着干面粉疙瘩的诡异面糊，然后双手捧着这个沉甸甸的铁盘，一步步挪向那个对于他来说过高的烤炉。
烤炉的余温尚存。他踮起脚尖，努力将铁盘往炉口送。眼看就要成功——
“哐当！”
铁盘的一角撞到了炉壁，重心失衡，整个铁盘连同上面那摊不堪入目的面糊，直接翻扣了下来！一半掉进了炉膛深处，另一半则全数泼洒在了炉口外沿和下面的柴火堆上！
更要命的是，炉膛里未完全熄灭的余烬，遇到了含有油脂和面粉的混合物，瞬间——
“呼！”地一下，窜起了一股不小的火苗！直接舔舐着泼洒在炉口的面糊和旁边的干柴！
浓烟夹杂着焦糊味立刻弥漫开来！
“呀！”涂山暮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和越来越浓的烟，完全吓傻了。
远处的帮厨狐妖们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惊呼着冲过来：“哎呀！走水了？！快！快拿水来！”“哪来的烟？啊！是那个孩子！”
就在一片鸡飞狗跳、有人赶紧泼水灭火、有人去查看情况之时，一道翠绿色的流光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厨坊门口。
容容显然是感知到了这里的能量波动和混乱，瞬间从书房赶了过来。当她看到厨坊内的景象时，即便是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涂山三当家，也足足愣了好几秒。
只见原本整洁的厨坊，此刻如同遭受了暴风雪的袭击，又像是被面团怪兽疯狂蹂躏过。地面上、灶台上、甚至一些厨具上，都覆盖着厚薄不一的面粉和粘稠的面糊混合物。各种调料罐东倒西歪，干辣椒洒了一地。灶台旁，一小撮火刚被扑灭，冒着缕缕青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面味、还有一种……诡异的咸味？
而这场灾难的中心——涂山暮小朋友，正跌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他那张小脸被面粉、面糊和烟灰糊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一双写满了惊慌、无措、害怕和闯祸后恐惧的碧绿色大眼睛，格外醒目地眨巴着。月白色的斗篷和衣衫早已惨不忍睹，两只小手更是被面糊糊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又……好笑。
容容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判断出没有真正的危险，那点火已被及时扑灭。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随即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那个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花猫，又看看这满目疮痍的厨房，实在是……不知该作何表情。
“暮儿！”她唤了一声，快步走上前。
听到容容姐的声音，涂山暮积攒的害怕和委屈瞬间爆发，金豆子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在和了面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容容姐……呜……暮儿……暮儿想帮你做点心……可是……可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看着自己的“杰作”，伤心又沮丧。
容容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春水。原来是这样……这个傻孩子。
她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蹲下身，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污秽，拿出绣着翠竹的手帕，先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面粉和污渍，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不哭不哭，暮儿乖，容容姐知道暮儿最懂事了，是想帮容容姐对不对？”
她的安慰如同最好的镇定剂，涂山暮的抽泣渐渐平息，只是依旧扁着嘴，大眼睛里满是懊恼。
容容替他简单清理了一下，然后牵着他沾满面糊的小手，站起身，开始处理残局。她先是向闻讯赶来的厨坊管事和帮厨狐妖们温和地致歉，并表示所有的清理和损失都会由她来负责，让他们不必担心。她的态度从容而歉意，很快安抚了众人。
然后，她并没有立刻带着暮儿离开，而是决定将这场灾难变成一堂生动的实践课。
她牵着暮儿，首先走到那翻倒的盐罐子前（糖罐子其实在另一边），用手指蘸了一点残留的白色晶体，先让暮儿尝了尝。“唔……好咸！”涂山暮的小脸皱成一团。“对，这是盐。”容容又带着他走到真正的糖罐前，蘸了一点糖给他尝。“是甜的！”“嗯，记住了吗？盐是咸的，颗粒有时候看起来粗一点；糖是甜的，颗粒更细更均匀。下次可不能弄混了哦。”容容耐心地解释。
接着，她开始示范如何正确地取用面粉，如何使用量具，如何一点点加水并配合搅拌……她一边清理着狼藉，一边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着基本的厨艺常识和安全知识，比如火不能随便碰，东西要放在稳妥的地方。
涂山暮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看得无比认真，听得格外专注。虽然小手还是脏兮兮的，但眼中的惊慌和懊恼已经逐渐被好奇和学习的光芒所取代。他看着容容姐用妖力配合着清扫，很快将大部分狼藉清理干净，动作优雅而高效，仿佛这不是一场灾难，只是一次寻常的教学。
最后，容容看着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但还有些需要仔细打理的地方，对暮儿说：“看，闯了祸没关系，但我们要学会自己收拾后果。今天暮儿很棒，虽然过程出了错，但心意容容姐收到了，而且暮儿也学到了新东西，对不对？”
涂山暮用力地点点头，虽然脸上还带着点不好意思，但心情已经轻松了很多。
“走吧，我们先回去把自己洗干净。”容容笑着牵起他那只稍微擦过但还是有点粘糊的手，“至于点心嘛……下次，容容姐手把手教暮儿做，好不好？我们一起做，一定会成功的。”
“嗯！”涂山暮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这一次，充满了期待和信心。
夕阳的余晖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