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盟总部,绝密档案库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唯有夜明珠惨淡清冷的光,勉强驱散着无边无际的、由尘埃与陈旧纸张构筑的黑暗。东方月初已经在这片知识的坟场里枯坐了接近三个时辰,四周堆积如山的卷宗,如同沉默的墓碑,记载着无数被时光掩埋的隐秘与血腥。
他的道袍下摆沾满了灰尘,指尖也被墨迹和卷宗粗糙的边缘染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与不羁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血丝,紧锁的眉头从未真正舒展。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精神壁垒,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深陷迷雾、急于找到出口的焦灼与执念。
他翻阅了太多卷宗。关于“影阁”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记载;关于“血煞魔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与几近妖魔化的战绩描述;关于涂山近十几年来所有被标记为“异常”的事件记录……线索纷繁杂乱,如同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似乎彼此关联,却又难以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那个孩子的身影,那双纯净碧眸下偶尔闪过的冰冷锐利,如同鬼魅般,在他审阅这些冰冷文字时,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与卷宗上那些关于“影”的只言片语产生着诡异的共鸣,却又因那绝对的对立(纯净孩童与血腥魔头)而显得如此荒谬,让他一次次自我怀疑,是否因过度思虑而产生了错觉。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尽的循环与挫败感淹没时,他的指尖,停在了一份以特殊暗红色封皮装订、材质非纸非革、触手冰凉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能量波动的卷宗上。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以更深的暗红色烙印出的、扭曲的诡异符文,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直觉告诉他,这份卷宗不同寻常。
他小心地解开封口处那几乎与封皮融为一体的暗色丝线,缓缓将其摊开。卷宗内的记录并非寻常笔墨,而是一种以特殊能量蚀刻出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文字,阅读时,一股阴冷、混乱、带着疯狂与绝望意味的精神残余,如同细微的电流,隐隐试图侵蚀阅读者的心神。
东方月初屏息凝神,运转纯质阳炎的心法,一股温和的暖意流转周身,将那不适感驱散,目光则牢牢锁定在那些闪烁的文字上。
记录的,正是十年前,那场震惊人妖两界的“葬神渊”之变!
卷宗记载:
【……天现异象,空间扭曲,葬神渊核心区域能量层级急剧攀升,远超已知任何记录……观测到无法理解的高维能量干涉……疑似有超越本界极限之存在介入……】
【……能量爆发中心,检测到极度凝练之“血煞”气息与未知之“虚无”属性力量激烈碰撞……波及范围……(数据模糊)……能量释放当量……(数据损毁)……】
【……爆炸核心疑似产生微型“归墟”效应,吞噬一切物质与能量……现场未发现任何……生命残留迹象……】
关于那场爆炸本身的记录,充满了各种难以理解的术语和模糊不清的数据,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毁天灭地的恐怖威能,依旧让东方月初感到心惊。那绝非寻常修士或妖怪能够引发的动静。
而紧接着的记载,则更加引人深思:
【……同一时期,与葬神渊异变存在时空关联性之重大事件:极端组织“净世盟”高层核心成员(共计七人),于各自隐秘据点内,离奇死亡。】
【……死亡方式高度统一:神魂俱灭,肉身完好,无外伤,无中毒迹象,体内残留极其微弱之“空间切割”与“神魂湮灭”特性之力,与葬神渊爆发能量之余波存在相似频谱特征……】
【……现场勘查:无打斗痕迹,无外力入侵迹象,疑似目标于绝对静止状态下被瞬间、同步抹杀……手法……精准、高效、冷酷……】
【……综合各方情报及力量残留分析,所有线索,均隐约指向一神秘存在——代号“影”。其具备操纵空间、湮灭神魂之可怖能力,行事风格诡秘莫测,手段狠辣决绝,令人胆寒……】
【……推断:“影”与葬神渊异变存在直接关联,疑似与“虚无”之力同归于尽,或借此达成某种未知目的。“净世盟”高层之死,或为其最终行动之一部分,动机不明……】
【……此事件列为“甲上”级绝密,永久封存,非盟主及持特定权限者不得调阅……】
卷宗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
东方月初缓缓合上卷宗,指尖竟有些微微发凉。
“葬神渊”的惊天爆炸,“净世盟”高层的离奇团灭,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那个代号“影”的存在。卷宗中的描述虽然依旧模糊,但勾勒出的形象,已然足够清晰——一个强大、神秘、冷酷、精通空间与毁灭之力,行事作风狠辣决绝到令人发指的存在。
其手段之酷烈,心思之缜密,力量之诡异,仅仅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便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血腥气。
这便是“影”?这便是那个可能与涂山暮有着诡异联系的存在?
他靠在冰冷的石椅上,闭上双眼,试图将卷宗中那抽象而恐怖的描述,与脑海中那个粉雕玉琢、眼神纯净的孩子形象分离开来。这太荒谬了!一个是双手沾满血腥、自深渊而来的魔君,一个是生于苦情树下、被爱与温暖包裹的灵木化形,云泥之别,如何能联系在一起?
然而,当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荒谬的联想时,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自动比对、重叠。
卷宗上对“影”战斗风格的描述,那些冰冷的词语,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了动态的画面:
【诡秘】——如同鬼魅,来去无踪,善于利用一切阴影与环境……
脑海中立刻闪现涂山暮玩捉迷藏时,那近乎完美的潜行与伪装,利用草木、地形,如同真正融入环境,连他都曾一时难以捕捉其确切位置。
【精准】——攻击轨迹刁钻狠辣,直指要害,绝不浪费分毫力气……
对应的是那抽灭火星的一击!藤蔓破土、凌空抽击、火星湮灭、藤蔓缩回,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丝毫多余动作,精准得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杀戮艺术,目标明确,效率极高。
【一击必杀】——追求以最小代价瞬间摧毁目标,常伴……
那记藤蔓抽击,虽然目标只是一点火星,但其展现出的那种“绝对湮灭”的意志,那种不带任何犹豫的狠决,不正符合“一击必杀”的核心精髓吗?若那火星是一个活物,一个敌人……
【常伴空间波动】——疑似掌握空间之力,行动间常有空间涟漪……
这一点,他尚未在暮儿身上明确见到。但联想到容容姐对那孩子的紧张守护,联想到涂山结界偶尔不明原因的细微扰动,以及那孩子身上纯净到异常、仿佛与苦情树本源相连的木灵之力……是否也隐藏着某种与空间相关的特质?
还有那专注分析战斗的眼神!
当日在庭院中,他与雅雅姐切磋时,那孩子在一旁观看,眼神绝非普通孩童看热闹的好奇,而是一种……冷静到了极致的审视与解析!仿佛在他眼中,那激烈的战斗被拆解成了无数力量流动的线条与轨迹,他在评估,在计算,在寻找最优解!那种眼神,与一个习惯于在生死搏杀中寻找破绽、制定策略的顶尖刺客或统帅,何其相似!
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卷宗中血腥冷酷的“影”,与现实中纯净懵懂的涂山暮——在他脑中疯狂地交织、碰撞、试图重叠。那种违和感与熟悉感交织而成的诡异漩涡,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荒谬!
绝无可能!
但……那一次次巧合,那一次次超出常理的反应,那深植于本能中的战斗模式……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这世间,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转世之说?(因为当时暮儿灵魂都湮灭了嘛)
而且转世的,还是这样一个双手沾满血腥、仇敌遍布天下的存在?
如果……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带来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猛地睁开眼,额角竟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石桌上那份暗红色的卷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散发着不祥的血光。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涂山暮,这个被他称为“小暮儿”、会因点心而开心、会因算不出术题而沮丧、会依赖地躲在容容姐身后的孩子……他究竟是谁?
是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血煞魔君”的延续?还是一个全新的、无辜的、只是不幸承载了某些可怕遗产的灵魂?
他和容容姐之间,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容容姐那般精明睿智,绝无可能对一个与“影”有关的孩子毫无察觉,反而如此倾尽心力地呵护、引导、甚至……隐瞒。他们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羁绊?是恩?是仇?还是某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情感联系?
回想起容容姐看向暮儿时,那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那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以及面对自己试探时那看似平静实则警惕的反应……东方月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对正在进行的调查,产生了强烈的犹豫,甚至……是一丝恐惧。
他怕了。
不是怕“影”可能残留的力量或仇敌,而是怕揭开那层面纱后,所看到的真相,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怕知道容容姐一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他怕知道那个纯净的孩子,灵魂深处可能沉睡着一头怎样的凶兽。
他怕知道那段被尘封的过往,可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牺牲与绝望。
他怕自己的探究,会打破涂山眼下这来之不易的、表面的平静,会伤害到那个依赖着容容姐的孩子,甚至会……将容容姐置于某种两难的境地。
他一直以为,自己追寻的是真相,是答案。可当答案可能如此残酷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道盟档案库的守则,长老干涩的提醒,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三个时辰的时限早已过去,门外隐约传来守库长老催促的咳嗽声。
东方月初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陈腐尘埃气息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他缓缓站起身,将那份暗红色的卷宗,以及其他翻阅过的档案,仔细地、按照原样一一归位。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脚步不再有来时的决绝与急切,反而显得有些滞涩。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轰鸣,将那片尘封着血腥与隐秘的黑暗重新锁死。他步入黎明前最深的夜色中,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抬头望向涂山的方向,那里依旧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与柔和的结界光晕下,温暖而遥远。
调查,还要继续吗?
如果继续,他该如何面对可能揭晓的真相?
如果不继续,那萦绕在心头的疑团与不安,又该如何平息?
还有那个孩子……他该如何与之相处?
无数个问题,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心上。东方月初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这无尽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