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宅里的气氛比冰窖还要冷。
绣绣娘捏着那封从印局辗转送来的信,手抖得十分厉害。
信上字迹整洁,意思却如刀子般扎心。
上面写宁可金确在印局做客,欲保其平安归来,需宁学祥携名下三百亩上等水浇田的地契,亲至县城印局和王庭面谈。
“老头子,可金这怎么又被扣印局了?是不是咱没送粮食,丁锋恼羞成怒?”
绣绣娘声音发颤,将信纸递到歪在炕上的宁学祥眼前。
她接着哭诉:“王大老板要地契,可金在他手里,这可咋办啊?”
宁学祥浑浊的泡眼扫过信纸,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嗬声。
他攥着身下的褥子发狠:“咳咳,明天才是期限,根本不是粮食的事儿,这是又做了局,可金应该是自投罗网奔印局求救,这傻小子,人啊,落了难就是一块肉,什么狼犬都盯着,他不回家奔县城是一步错棋啊,什么朋友面子,这年头父母亲人都不能信。”
绣绣娘见他这般模样,心知他是不愿再出头,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她扑到炕沿,抓住宁学祥的胳膊,带着哭腔哀求。
“学祥,那是咱的儿啊,丁锋那边是亲戚,好歹还讲点情面,这王庭是啥人?听说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锄地汉借了印子就没有囫囵个还清的,可金落在他手里晚了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地契没了还能再攒,儿子没了咱宁家可就绝后了啊。”
宁学祥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用力甩开绣绣娘的手,嘶哑着低吼。
“你懂个屁!咱还有小孙子,再说俺填个房再生一个也不难,地契那是命根子,今天为了闺女被马子劫出地契,明天为了儿子惹官司出地契,后天是不是连这老宅也得填进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咱这家还要不要了?”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窗外,仿佛对着无形的敌人咆哮。
“都他妈是败家子,都是来讨债的,绣绣是个赔钱货,可金也不成器,弄个苏苏还被人休了,一个个都不让俺省心,这地契是俺宁家几辈子的心血,是宁家的根基,谁也别想动,谁也别想!”
绣绣娘被他这番绝情的话震得呆立当场,她看着丈夫那因守财而扭曲的面孔,只觉得陌生又可怕。
她不敢相信在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心心念念的竟还是那几张冰冷的纸。
绣绣娘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嘶喊出来,眼泪决堤而出。
“宁学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那是你亲儿子,你当初不肯救绣绣,如今连可金也不救了吗?你就守着你的地契过去吧,等着它给你养老送终吧!”
她想起女儿在马子窝里受苦时自己的无助,想起如今儿子身陷囹圄,这半辈子的委屈、恐惧、失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身子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地。
“娘!”
一直在门外偷听,心中同样焦急惶恐的莲叶见状,惊呼着冲了进来,连忙上前搀扶。
宁学祥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伸手,可看到老妻那灰败的脸色和涣散的眼神,再想到那索命般的地契,那手终究是僵在了半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莲叶和闻声赶来的丫鬟手忙脚乱地将绣绣娘扶起,抬到隔壁厢房的炕上。
绣绣娘已是气若游丝,双目紧闭,只有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证明着她尚未完全昏迷。
莲叶红着眼眶,看着公公依旧钉在原地、毫无动作的身影,心中一片冰凉。
她替婆婆掖了掖被角,声音带着哽咽:“爹,俺去请郎中。”
宁学祥仿佛没听见,他只是颓然坐回炕上,双手抱住脑袋,将脸转向墙壁,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木雕,连头也没点,冲着墙念叨。
“爱干什么干什么,俺尽力了,可金也不是小孩,生死由命吧。”
屋内顿时只剩下绣绣娘微弱而痛苦的喘息以及莲叶的啜泣。
宁家这片天,随着宁学祥的自私与冷酷已然塌了大半。
绣绣娘这一病是心火攻心,药石难医,更多的是对这无情丈夫和这绝望现实的彻底心灰。
而这一切,自然也逃不过某些有心人的耳目。
筐子帮着照顾绣绣娘,把对话都一一记在心里,退出了房门。
他快步穿过宁家庭院,低垂着头,脸上那惯有的谦卑恭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冷静。
他必须尽快将宁学祥的决定,尤其是那番绝情的言论,一字不落地禀报给真正的主子。
一路无话,筐子熟门熟路地回到望牛山庄径直入了丁锋的书房。
丁锋正对着一本账册勾画,闻声抬起头。
筐子躬身作揖,将宁学祥如何拒绝用地契赎人,如何咆哮斥责,以及绣绣娘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的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
他甚至模仿了宁学祥那嘶哑而疯狂的语调,将那填房再生、生死由命的混账话也学得惟妙惟肖。
丁锋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直到筐子说完,他才微微颔首,嘴角泛起笑意。
“知道了,辛苦。”
他摆了摆手,筐子会意,恭敬地退了出去,重新戴好了那副谦顺管家的面具往山庄外走。
丁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渐沉的暮色。
沉吟片刻,他旋即提高声音唤道:“来人,传存孝。”
守在门外的憨子忙去叫人,不久后丁存孝到来,身姿挺拔。
“先生,有何吩咐?”
丁锋转过身,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微笑,语气平和。
“存孝去准备一下,明日便是那八千斤粮食的最后期限,咱们得去宁家拜会一下俺那老岳丈了。”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却无端透着寒意。
“这出戏锣鼓敲了这么久,该唱第二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