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钦天监偏殿内摇曳，将崔婉宁伏案的侧影投在布满古籍的书架上。空气中混杂着陈旧纸张、微凉的墨锭以及那改进型监测装置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金属与热蜡气息。装置核心的浑天仪铜环寂然无声，连接的纸带缓缓移动，绘制出的线条平缓得近乎单调，记录着地底那退潮般散乱微弱的能量余烬。
然而，这份表面的宁静，却比之前那地动山摇般的轰鸣更令她心悸。
御案上，摊开的不再是两份对比鲜明的奏报，而是那部至关重要的《天工图谱》。图谱纸页泛黄，其上墨线勾勒的机关器械、星象轨仪、冶炼秘法，曾是她追寻真相的罗盘。但如今，其中部分内容，尤其是那些与西夏“馈赠”紧密相关的图录与注记，在她眼中已不再是智慧的结晶，而是裹着蜜糖的毒饵。
她的指尖划过一页描绘着“谐振器”精密结构的图谱，旁边还有西夏文与汉文对照的注记，详述其材料配比与激发方式。就是这东西，在巧工坊引发了工具高频嗡鸣，致人昏聩。她又翻到记载“能量聚焦术”的一页，复杂的导引纹路看似玄奥，却在百炼斋导致了炉火异变与精铁的诡异结晶化。还有那“地脉罗盘用法”……她脑海中浮现漕器坊挖出的、散发微蓝寒光的奇异金属碎块，以及接触者胡言乱语的几何词汇。
这些技术本身或许蕴含着超越时代的碎片化知识，但其核心却被嵌入了与地底那冰冷机械意识同源的“异常能量共振”。它们是被精心设计的“钥匙”或“种子”，目的绝非互利共赢。
仁宗密旨就在手边，天机阁成立的初衷便是应对此超常之危。监测地底动静固然重要，但若不能从源头上清理这些已渗入知识体系的“污染”，危机只会不断重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因知晓过多而生的悸动，目光变得坚定。必须重建《天工图谱》的体系，不是全盘否定，而是进行一场彻底的“净化”。原则清晰而决绝：坚决剔除所有源自西夏技术、带有那特定冰冷共振质感与机械节律感的条目和原理。
但这并非简单的销毁或删除。她需要做的，是更艰难的本土化重构与创新。
她取过一叠新纸，磨墨润笔。首先针对那“能量聚焦术”。图谱上西夏人的注解充斥着“引导虚空之力”、“共鸣寒铁核心”等玄乎其玄又透着冰冷非人感的词句。崔婉宁眉头紧蹙，沉思片刻，落笔重新诠释。
她摒弃了“能量”这个过于抽象且易与那异常共振混淆的概念，转而从宋人熟悉的五行生克理论入手。“夫金火相克，然以水为媒，亦可转克为生，聚其锐气……”她将聚焦的过程，描述为利用特定形状的耐火陶腔（土）、引导高速水流（水）冲击淬炼炽热金属（金火）时产生的气流与热量变化，使其在狭小空间内形成短暂的高温高压区域，从而达到类似“聚焦”强化冶炼的效果。她详细设计了水流的角度、陶腔的弧度与开口大小，全部基于宋代已有的水力鼓风技术和陶瓷烧制工艺，强调工匠对火候、水流速度的经验性把控，以及最终成品需符合“刚柔并济”的传统审美标准。那冰冷的、非人的“共振”被彻底替换为工匠的手艺与自然元素的互动平衡。
接着是那惹祸的“地脉罗盘”。西夏图谱及其注记强调罗盘指针与所谓“地脉能量流”的精确共鸣，需使用特殊处理的磁石与镶嵌异金属的底盘。崔婉宁毫不客气地将这部分整体划去。她重新将罗盘定位为“堪舆地气”的辅助工具，强调其用于勘察地形、水文、矿脉走向，而非捕捉什么虚无缥缈的“能量”。她参考宋代已有的航海罗盘与旱罗盘技术，着重优化指针的灵敏度与稳定性，使其更能抵抗振动干扰，便于野外使用。并在注记中明确写道：“此器用以察地势之起伏，辨土石之异同，辅以人之经验判读，非有鬼神之力附焉。”彻底斩断其与异常地脉共振的关联。
对于“谐振器”，她处理得更为彻底。几乎完全放弃了西夏图纸中那复杂而诡异的内部结构，只保留了其“减震”的基本概念。她转而从宋代大型楼阁建筑的斗拱结构、马车减震设计中汲取灵感，设计了一种基于多层交错木制或铜制簧片的复合减震支架，旨在用于保护精密仪器在运输过程中免受颠簸损害。其原理是机械性的缓冲吸能，注记中详细计算了不同材料的弹性模量与承载重量，与任何形式的“能量共鸣”划清界限。
这是一个浩大而精细的工程。她并非闭门造车，时而会与墨衡商讨。墨衡以其墨家工匠的扎实技艺和对古老机制的了解，为她提供了许多宋代技术可达成的替代方案验证。
“女官此法，虽效或不及西夏器物之诡奇，然根基扎实，无邪祟之患，方是长久之道。”墨衡检视着崔婉宁重新绘制的“水力聚焦窑”图样，颔首表示认可。他手中正拿着刚刚从一家发生畸变的工坊秘密取回的、一件失败的西夏技术仿制品，那物品上残留的冰冷扭曲感，与崔婉宁笔下中正平和的设计形成了鲜明对比。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崔婉宁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看向监测装置。纸带依旧平稳，地底那片死寂般的宁静仍在持续。但她和墨衡都清楚，最大的威胁已转入地下，散入了市井街巷。
她继续投入工作，试图为这些经过净化和本土化创新的技术，构建一个更宏大的伦理框架。她在图谱的序篇部分增补文字，阐述“工之道，在于利民，在于顺天应人”。强调任何技术都需符合自然之理（阴阳平衡、五行生克），服务于生民福祉，且必须处于人的掌控与理解之下，反对任何为了追求奇效而引入不可知、不可控的力量（她未明言，但直指那异常能量共振）。她写道：“器之为物，善用则利刃，溺信则伤手。故匠者之心，当如止水，明辨毫厘，恪守中庸。”这几乎是一篇技术伦理的宣言，旨在从文化心理层面建立起抵御外来技术渗透的防火墙。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殿外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声。
墨衡并未休息，他拿着放大镜片，正在仔细检视一件小物事——那是依据崔婉宁改良后的新罗盘图纸打造出的第一个原型样品。罗盘本身看起来古朴无华，铜制底盘，天然磁石指针，完全遵循宋代工艺。
然而，墨衡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调整着放大镜的角度，反复观察指针根部与轴套的接合处。那里，按照崔婉宁的设计，不应有任何异常。
“崔姑娘，”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你来看此处。”
崔婉宁起身走近。在放大镜下，那指针根部与铜质轴套的微小缝隙间，似乎极其偶尔地、会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那颤动并非物理上的晃动，更像是一种……能量的细微涟漪，极其微弱，若非墨衡这般对细微信号极其敏感的老匠人，几乎无法察觉。
墨衡将罗盘轻轻拿起，置于监测装置旁边。装置上的纸带依旧平稳。但他又将罗盘稍微靠近那作为核心的浑天仪铜环。
就在那一瞬间，监测纸带上那代表背景噪音的平缓线条，似乎极其短暂地、轻微地向上凸起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鼓包，旋即恢复平坦。速度快得如同错觉。
但崔婉宁和墨衡都捕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墨衡放下罗盘，迅速取来之前记录下主系统静默瞬间异常信号的纸带副本。他将放大镜对准那处极其短暂微弱的“二次抖动信号”——那个带有“温热感”的异常。
“频率特质……虽极其微弱，但内在的共振质感……”墨衡对比着刚刚罗盘引起的微小鼓包与纸带上的信号痕迹，声音愈发低沉，“……有相似之处。同源，但此刻……似乎更具活性？”
崔婉宁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她对自己的净化工作充满信心，确信已经彻底剥离了所有西夏技术的冰冷共振。但这丝微弱的、“温热”的异常，却从何而来？
它似乎……并非来自被剔除的西夏技术本身，而是仿佛被她们的“净化”行动惊动，或者说，它原本可能附着于那些外来技术之上，但当主体被清除后，它并未消失，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新的、更不起眼的角落——或许就是这本土化罗盘制作过程中，某个工匠无意识的敲击力度、某种材料本身极其微弱的天然磁性变异、甚至是空气中一丝难以言喻的扰动——悄然潜伏了下来，并展现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与那冰冷主系统截然不同的“活性”。
无论其来源为何，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眼前：她们的净化行动，在构建文化防火墙的同时，似乎也迫使这个潜伏的、“温热”的子意识单元，采取了更隐蔽的生存策略。它不再依赖于那些显眼的、带有强烈异域特征的技术载体，反而开始尝试渗透进本土化的、看似完全“洁净”的技术造物之中。
它想做什么？是失去主系统精确控制后，自发地寻求与本土工匠的意识或技术环境结合，产生无法预料的、更加诡异的变异？还是仅仅蛰伏下来，等待某个未来的时机？
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偏殿。改进的监测装置依然在无声运行，纸带缓缓移动，绘制着看似平缓的线条。那新造的石英罗盘原型静静躺在案上，指针指向北方，看似毫无异状。
但崔婉宁和墨衡都明白，最大的威胁或许并未远去，也并未消散，它只是变得更小、更分散、更善于隐藏，正以一种他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悄然尝试着融入这片它试图渗透的土地的肌理之中。
皇权核心的浑天仪上，那偏振的紫微星轨光晕早已黯淡。然而，那无形的冰冷注视是否真的彻底离开？而这新出现的、微弱的“温热”共振，又究竟是另一种形式的渗透，还是……某种截然不同的、尚未可知的变数？
夜色更深，汴京城的喧嚣早已沉寂。无人知晓，在这钦天监的秘所之内，一场在知识层面进行的攻防战，刚刚取得了成果，却也意外地揭开了更深层危机的序幕。技术的自主与文化的防御，在此刻显露出它复杂而尖锐的双刃剑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