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贺兰山巅的薄雾，将主峰中继站的铜镜阵列染成一片金红。昨夜的欢呼与党项敬礼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崔婉宁却已站在水晶板前，眉头微蹙。天幕评估指数依旧定格在——技术8.9，伦理4.87。那伦理指数末尾的“7”字，在她凝神细看时，边缘似乎又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模糊，仿佛墨迹未干，又似信号不稳。
“崔司谏，”一名书院外联博士步履匆匆地走来，压低声音，“西夏国主的使臣已至山腰驿馆，携国书而来，正式提出希望将‘千里镜声链’接入兴庆府及沿线城邑，言‘信息互通，共御外侮’。此外，大理、吐蕃的使臣也通过边境快马传递了文书，虽言辞委婉，但核心皆是关切…这‘信息平等之权’。”
几乎同时，林沐然拿着一卷刚译出的波形图快步走近，脸上带着确认后的凝重：“婉宁姐，秦州监测点传来的异常波动分析完毕。波形特征与我们早期调试声波系统时意外泄露的、未经加密的初级信号高度相似。虽然粗糙，模仿痕迹很重，但…确是辽国无疑。他们拿到了一点皮毛，正在试图复现。”
技术成功的喜悦，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篝火，只余下缕缕青烟和沉重的现实。外部觊觎，周边索求，内部疑虑，以及那天幕上岿然不动、甚至隐现异常的伦理指数，如同无数条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崔婉宁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请西夏使臣至议事帐。以礼相待，但…暂不给予任何实质承诺。”她转向外联博士，“回复大理、吐蕃，言明大宋重视邻邦关切，愿在技术稳定、规制完善后，共商信息联通之善举，眼下需先行磋商具体章程。”
议事帐内，炭火噼啪。西夏使臣身着锦袍，言辞恭敬却态度坚决，援引《宋夏边境新约》中关于“协同应对危机”的条款，要求共享通信网络带来的便利与安全。
而在工坊核心区域，那位须发花白、曾亲手打磨出第一面精准铜镜的老工匠，终于忍不住在几位同僚的注视下，走到崔婉宁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崔司谏！非是老朽迂腐狭隘！这‘千里镜声链’，是咱们耗尽心血，自主开创的路子，是咱们在绝境中拼杀出来的生机！其间艰难，外人如何得知？如今…如今竟要如此轻易便与人共享？那西夏且不说，辽国狼子野心，若被他们学了去，反过来对付我们，岂非自毁长城？技术珍贵，岂可资敌啊！”
他的话，道出了在场许多工匠和技术人员心中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担忧。一时间，帐内帐外，目光都聚焦在崔婉宁身上。
崔婉宁没有立刻反驳，她理解这种心情。她走到老工匠面前，语气缓和但坚定：“老师傅所言，乃是人之常情，更是关乎家国安危的审慎之问。我们珍视自身成果，防范潜在风险，这是对的，也是必须的。”
她话锋一转，声音清朗，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但请问老师傅，我们研制这‘千里镜声链’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在文明评估的绝境中，为华夏，乃至为这方天地所有的文明，寻一条生路。若因惧怕风险，便紧闭大门，将友邦也推向对立，将技术视为禁脔，那么当危机真正降临时，我们是能独善其身，还是会更快的被孤立、被瓦解？《墨子》有云：‘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此兼爱非攻之理，或许正是我们此刻所需领悟的伦理之基。”
她环视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虑、或思索的面孔：“共享，不等于无条件的赠与，更不等于放弃自身安全。我们需要建立的，是一套完善的规则，一种既能保障技术惠及多方，又能确保自身核心利益与安全，并能有效防止技术被滥用的‘共享协议’。这协议的制定本身，就是对我们智慧、对我们的伦理构建能力的巨大考验。这，或许才是观察者‘最终验证’中，关于‘伦理’的真正难题——我们能否在拥有强大力量后，不被力量吞噬，反而能用这力量，建立起更公正、更协同的文明秩序？”
崔婉宁的话，如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心上。他们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冰冷的天幕指数，那不再仅仅是两个数字，而是悬在整个文明头顶的、关乎存亡的终极天平。
成功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工坊内气氛凝重，却燃动着新的、更为理性的火焰。他们意识到，建造“千里镜声链”只是一个开始，如何让这条链融入文明肌体，引导其向善而非为恶，才是接下来真正艰巨的使命。
文明的星火，在技术光芒的骤然闪耀下，急切地需要找到与之匹配的伦理基石，才能持续燃烧，照亮那通往生路的、依旧迷雾重重的未来。而来自北方的模仿信号，周边国家的殷切期盼，以及天幕上那岿然不动的伦理指数，都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必须尽快给出答案。
汴京，科技伦理书院。
这里已迅速转变为外交与技术规制的磋商中心。来自西夏、以及受大理、吐蕃委托的使者们，与书院遴选的格物、律法、外交专家齐聚一堂。会议不再局限于华丽的辞令，而是充满了关于频率分配、信号加密标准、中继站维护权责、信息过境安全、技术滥用惩罚条款等具体而微的激烈辩论。
崔婉宁并未亲自参与所有细节讨论，但她定下了基调：“协议必须体现公平，而非施舍；必须保障安全，而非制造壁垒；必须促进发展，而非固化差距。”
与此同时，针对辽国的模仿行为，书院并未采取简单的技术封锁。在林沐然和算学小组的带领下，一套更复杂、动态变化的加密编码系统被快速研发出来，准备在现有网络中升级。同时，一份经过精心措辞的、包含基础技术原理（远非核心机密）与“共享协议”框架的文书，通过秘密渠道，被送往辽国。文书中明确指出了无序模仿的技术风险，并提出了在“共同遵守规则”前提下进行有限技术交流的可能性。这是一次大胆的试探，也是一次将潜在对手纳入规则体系的尝试。
终南山秘堡内，墨衡面前的沙盘上，代表“千里镜声链”的光声双重纹路稳定延伸，但其上空那代表“观测者评估”的淡金色光晕，闪烁频率愈发急促，光芒也忽明忽暗，显示出一种极度的关注和…审视。石岳每日送来汴京磋商的最新进展和边境动态。
“墨衡先生，”石岳汇报，“辽国那边…最初对我们送去的基础原理嗤之以鼻，但根据边境监测，他们模仿试验产生的异常能量波动在几日后显着减弱，似乎…遇到了瓶颈。最近，有迹象显示他们可能在尝试接触我们派去的信使。”
墨衡目光沉静地掠过沙盘上那些交织的光纹，最终落在那不断律动的淡金光晕上。“规则的建立，总是伴随着试探与博弈。观察者在看，看我们是否只有技术之‘术’，而无文明之‘道’。”
谈判并非一帆风顺。西夏使臣在接入节点数量和管理权限上寸步不让，背后显然有其国内不同势力的角力。辽国方面则一直保持沉默，边境的异常波动时强时弱，仿佛在犹豫。而大理、吐蕃的使者则不断强调“小国寡民”的担忧，希望确保在未来信息网络中不被边缘化。
期间，那位格物监的老工匠私下里又找过崔婉宁一次，脸上少了些激动，多了些困惑：“司谏，道理老汉懂了…可这规矩定起来，比打磨镜片难多了！各方都要权衡，各种可能都要想到…这…”
“正因为难，才显其价值。”崔婉宁温言道，“老师傅，打造神兵利器需千锤百炼，构建文明秩序，又何尝不是？这‘共享协议’，就是我们为这新技术打造的‘鞘’，既要容其锋芒，亦要防其伤己、伤人。”
又过了十余日，当书院的水晶板上，关于“通信技术共享与安全规制框架”的最终文本初步成形时，来自西夏兴庆府的快马带来了国主的正式回复——原则上同意接受框架条款，愿就细节进一步磋商。几乎在同一时辰，北面也传来消息，辽国主耶律宗真下令，暂停了境内几处可疑的声波试验场，并释放出愿意“有限接触”的信号。
也正是在这一刻，崔婉宁面前水晶板上的天幕评估指数，那沉寂了许久的“伦理4.87”，突然开始波动！数字模糊跳动，仿佛内部的齿轮在艰难地咬合、转动，最终，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稳定地定格在一个新的数值——
技术 8.9，伦理 6.5！
回升了！伦理指数显着回升了！
没有震耳欲聋的欢呼，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明悟与振奋的情绪，在每一个关注着水晶板的人心中激荡。这不亚于“千里镜声链”测试成功带来的冲击，甚至更具深意。
“它…它看到了…”林沐然喃喃自语，眼中闪着光，“我们制定规则、寻求协同的努力…它认可了！”
崔婉宁凝视着那跳动的数字，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下，但目光依旧清明。伦理指数的回升，证明这条路走对了，但这仅仅是开始。6.5分，距离安全的临界值还有差距，距离一个真正成熟的文明伦理体系，更有着漫长的道路。技术仍在高速发展，外部威胁并未消失，内部关于“自主”与“外来”界限的疑虑（如范仲淹所疑）尚未厘清，而那暗处观望的第四方势力，依旧是个谜。
但此刻，这1.63分的跃升，如同在迷雾重重的航道上点亮了一座灯塔。它昭示着，文明的前行，并非只有技术狂飙这一条险路，还有另一条与之并行、甚至更为重要的轨道——那就是伦理的构建、秩序的建立与责任的承担。
“将框架文本 finalized，准备与各方签署。”崔婉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坚定，“通知下去，明日开始，全力研究声波系统的下一代加密技术，以及…如何将这‘共享协议’的理念，融入书院未来的格物教育与伦理思辨之中。”
工坊内，灯火再次亮起，映照着人们脸上重新燃起的、更加沉静也更具方向感的火焰。文明的星火，在找到了一丝伦理基石的支撑后，似乎燃烧得更加稳定，准备迎接那必将到来的、更为复杂的最终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