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午后，阳光透过清华园老住宅区繁茂的梧桐叶，在窗棂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这栋有些年岁的房子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宁谧与温馨。
我和黄亦玫并肩坐在那张铺着软垫的旧沙发上，沙发的皮质因为岁月的摩挲泛着温润的光泽。我怀里抱着苏乐瑶，这个小女儿像只慵懒的猫咪，蜷缩在我臂弯里睡得正沉，呼吸轻浅均匀，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衬衫。
亦玫紧挨着我，近得我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玫瑰淡香，混合着阳光晒过衣物的干净味道。她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灵灵的蜜瓜，用水果签叉起一块，很自然地侧身，递到我的嘴边。
我微微低头，将那块清甜的瓜衔进嘴里，冰凉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抬眼看她，她也正看着我，眼底含着一种柔和的光，像春日解冻的溪流。见我看着她，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明媚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小女人的娇嗔。
不远处，黄剑知正坐在地毯上，陪着苏乐仪玩一套复杂的积木。一老一少，脑袋几乎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搭建方案。乐仪的脸上洋溢着专注和快乐，那是属于孩子真正的、毫无阴霾的快乐。黄剑知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宠溺和满足，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
门铃响起，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亦玫起身去开门，黄振华和苏更生提着水果和糕点走了进来。振华哥一边换鞋一边就大声调侃道：“哟，这么安静，我还以为走错门了！”他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一圈，落在我和亦玫身上，又看了看地毯上的一老一少，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欣慰。
更生姐则笑着将东西递给亦玫，目光柔和地落在我怀里的乐瑶身上，轻声说：“小家伙睡得真香。”她走到亦玫身边坐下，两个女人低声交谈起来，目光时不时温柔地投向我们。
客厅因为他们的到来，气氛更加活络起来。振华哥也加入了积木建造大军，开始对乐仪的设计“指手画脚”，引来小姑娘一阵抗议和欢笑。黄剑知乐呵呵地看着，时不时插上两句。
更生姐看着这景象，忽然将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戏谑，又仿佛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苏哲，现在还叫‘叔叔’呢？”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脱口而出，声音清晰而自然：
“爸。”
黄剑知先是微微一怔，骤然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喜、感慨和巨大安慰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越来越深，最终汇聚成一声带着轻微颤音的、满足的叹息：
“好，好啊……”黄剑知连连点头，目光在我和亦玫脸上来回移动，声音里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最终的释然，“兜兜转转，你这小子，跟玫瑰……还是在一起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承载了太多年的风风雨雨，爱恨纠葛。它像一句判词，为过往的一切画上了一个带着缺憾却终究圆满的句点。
黄亦玫听到这话，侧过头来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她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带着一种少女般的羞涩和大胆，忽然凑过来，在我脸颊上飞快地、用力地亲了一下。
“注意影响！”振华哥立刻叫起来，用手遮住乐仪的眼睛，“我们还在呢！少儿不宜啊！”
更生姐也笑了，她看着亦玫，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洞察：“我感觉……玫瑰好像又活过来了。”她的语气里，是真切的为她高兴。
我感受到脸颊上那片刻的、温软的触感，心里像被蜜糖填满，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坦率涌了上来。我低头笑了笑，然后抬起头，在所有人——包括咋呼的振华哥——的注视下，侧过身，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在亦玫的唇上回吻了一下。
“嗬——”振华哥倒吸一口气，表情夸张，“苏哲！你现在是跟玫瑰学坏了啊！”
我搂着亦玫的肩膀，感受着她身体的微颤，笑着回应，语气里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轻松和坦诚：“振华哥，没准儿，现在这个才是真的我。”
更生姐做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笑着摇头：“太腻歪了，感觉你们俩像当初刚谈恋爱似的，这粉红泡泡都快把我们淹没了。”
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苏乐仪不干了。她放下手里的积木，跑过来，挤到我和亦玫中间，撒娇道：“不行不行！我也要亲爸爸妈妈！”
她先搂住亦玫的脖子，在她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然后又转过身，在我没被乐瑶占据的那边脸颊上也用力亲了一下。小姑娘的脸上洋溢着被爱包围的幸福和一点小小的“争宠”成功的得意。
这纯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振华哥和更生姐也凑趣地起哄：“哎呀，我们也要！不能偏心！”
乐仪咯咯笑着，像个快乐的小天使，跑过去，也分别在舅舅和舅妈脸上印下了甜甜的亲吻。最后，她跑到坐在扶手椅上，笑得合不拢嘴的岳父面前，踮起脚尖，在外公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郑重地亲了一下。
“哈哈哈，好，好，！”黄剑知开怀大笑，伸手将乐仪揽在怀里。
那一刻，客厅里充满了笑声。阳光正好，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舞动。怀里是安稳沉睡的幼女，身边是失而复得的爱人，眼前是包容接纳的家人，还有女儿纯真无邪的笑脸。
我握着黄亦玫的手，她的指尖微凉，被我拢在掌心里，慢慢焐热。我看向她，又环顾了一下这个充满了回忆，但也确实有些局促的空间，终于把思忖了好几天的决定说了出来：
“玫瑰，我重新找了个地方，环境不错，空间也足够。我们……带着乐仪和乐瑶，搬到那里去吧。”
这话一出，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黄亦玫几乎没有犹豫，她侧过头看我，眼睛清澈而信任，点了点头：“好。”
“搬啥啊！”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振华哥率先嚷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这儿不是住得好好的吗？爸也在这儿，互相还有个照应。折腾什么？”
我摇摇头，目光扫过这间虽然温馨但确实不算宽敞的客厅。乐仪需要自己的卧室，书房，都需要更大且独立的空间；乐瑶的婴儿车、玩具、各种用品已经开始侵占每一个角落；再加上我们……这里确实已经不堪重负。
“这里不够住了，振华哥。”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考量，“乐仪需要自己的房间，乐瑶的东西也多。我们大人挤一挤没关系，但不能委屈了孩子。”
说着，我再次看向身边的黄亦玫。
黄亦玫微微一笑，转向振华哥，语气温和却异常清晰：“哥，我听苏哲的。”
“嗬！”更生姐本来正低头削着苹果，闻言立刻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调侃，她看看黄亦玫，又看看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黄亦玫吗？‘我听苏哲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以前可是说一不二，都是让苏哲听你的主儿啊！”
她的话带着善意的戏谑，却精准地戳中了过往。曾经的黄亦玫，明媚、骄傲，甚至有些任性，在感情里是占据主导的一方，而我，更多是被动接受。
黄亦玫的脸微微泛红，不是羞恼，而是一种坦然的不好意思。她没有回避更生姐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嘴角带着一丝倔强又甜蜜的弧度，解释道：“嫂子，以前是以前……现在是苏哲说的对，我才听他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却像羽毛一样拂过我的心尖，“他是在为这个家考虑，为孩子考虑。”
这一下，连振华哥都噎住了，他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妹妹那副“夫唱妇随”的温顺模样，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真是女大不中留……”
一直坐在窗边扶手椅上，含笑看着我们争执的岳父大人，这时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沧桑，却有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力量：
“让他们自己决定。”
他看向我和亦玫，目光里是全然的支持和放手后的欣慰：“只要你们俩好好的，把日子过踏实了，把两个孩子抚养好，爸爸就放心了。住在哪里，不重要。”
“爸……”我和亦玫几乎同时开口。
岳父摆了摆手，脸上是真正释然和安心的笑容：“只要你们常带着孩子回来看看我老头子，就行了。”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客厅里恢复了宁静。振华哥和更生姐相视一笑，也不再反对。更生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和亦玫一人一半。
我紧紧握着亦玫的手，心里那片漂泊了太久的孤舟，终于彻底落定了。
我拉着黄亦玫的手，走进了黄亦玫的房间。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合上，将外面客厅里隐约的谈笑声隔绝开来。
房间里还残留着上午阳光晒过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那抹熟悉的、清冽的玫瑰暗香。窗户开着，微风轻轻吹动淡粉色的窗帘。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她微微仰头看着我，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询问。
“玫瑰，”我深吸了一口气，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未经商量的歉意，“没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找了房子，还让你……离开家，跟我搬出去。”
“阿哲，”黄亦玫叫我的名字，声音软软的，像羽毛搔过心尖，“让你一直住在这里，才是委屈你了。”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屋子，“我可不想委屈了我们苏大少爷。”
心头一热，我伸出双臂，将她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先是微微一顿，随即彻底放松下来，柔软地贴合在我胸前。我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存与理解。
“谢谢。”我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因为情绪涌动而有些沙哑。
她在我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闷在我的衬衫布料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自我检讨般的诚恳：
“该说谢谢的是我。”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揭开某些尘封的过往，“阿哲，以前……都是我不好。都是按我的想法在生活，我的喜好……一定，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吧？”
我身体微微一僵。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过去，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剖析的口吻。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真诚的歉意和一种新生的决心：“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我不干涉你打游戏，你可以干任何你想干的事情。”
我看着她，看着这张在岁月洗礼后褪去了些许青涩任性、增添了更多温柔与坚韧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时光和磨难，真的改变了她，也改变了我。
“你变化挺大的，玫瑰。”我忍不住说道，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抓住我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这么多事……”
“玫瑰……”我喃喃着她的名字。
黄亦玫踮起了脚尖亲吻上我。
我瞬间就热情地回应了她，加深了这个吻，唇舌交缠间，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激流在奔涌，是两颗漂泊已久的灵魂在疯狂地彼此确认和依靠。房间里只剩下我们急促的呼吸声和唇齿间暧昧的声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此刻只有最原始的触碰才能表达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吱呀”一声。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妈妈，外公问……”
苏乐仪的声音像一颗冷水，瞬间浇熄了满室的旖旎。
我和黄亦玫像触电般猛地分开，动作快得几乎有些狼狈。我下意识地将她往身后挡了挡，尽管这举动在此刻显得毫无意义。
只见苏乐仪的小脑袋探在门缝里，她那双酷似她妈妈的大眼睛，先是惊愕地睁得圆溜溜的，看看面红耳赤、嘴唇微肿的我，又看看躲在我身后、连耳根都红透了的妈妈。
下一秒，小姑娘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我懂了”的、古灵精怪的表情。她猛地用手捂住眼睛，手指缝却留得老大，大声说道：
“我啥也没看到！真的！你们继续！”
说完，“砰”地一声，飞快地把门重新关紧，门外还传来她跑开时“哒哒哒”的脚步声和抑制不住的、银铃般的窃笑声。
房间里，一片死寂。
刚才那股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留下满室的尴尬和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黄亦玫从我身后探出头，脸颊绯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她羞恼地瞪了房门一眼，又气又羞地跺了跺脚：“苏乐仪这个死丫头！”
我看着她又羞又恼的可爱模样，再看看那扇紧闭的房门，想着女儿刚才那副“小大人”的做派，原本的尴尬也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充实的幸福感所取代。
我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再次将她揽入怀中，这次的动作轻柔了许多。
她也伏在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一开始大概是气的，后来也忍不住，发出了闷闷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