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紫宸殿的巍峨轮廓晕染成一头沉默的巨兽。
惊蛰未眠,她像一尊石像,静立于寝殿外的长廊之下,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陶罐。
罐身冰凉,那彻骨的寒意仿佛能透过陶壁,渗入她的骨髓。
不对。一切都太顺了。
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绿藻被捕时的情形。
那个盲女,没有丝毫挣扎,没有临死前的疯癫,甚至连惊恐都吝于表露。
她就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信徒,平静地走向早已预见的结局。
那句“让她梦见亲手掐死最信任的人”,不像一句复仇的诅咒,更像一句宣告。
宣告某个仪式,已经完成。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然刺入脑海。
桃枝曾无意中提过,每逢初五、十五、廿五,尚药局送来特制秘香,更香女换药时,为示敬重,悬于香炉旁的铜铃会因开合炉盖的特定手法而轻颤三下。
今晨正是十五,可昨夜,她亲耳所闻,绿藻颈间的那串铃铛,从头至尾,死寂一片。
惊蛰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疾步返回自己的值房,反手锁住房门,从怀中取出那枚陶罐,用匕首尖利落地撬开表面的泥封。
没有预想中那股甜腥与腐朽交织的“梦引”残息。
鼻端只萦绕着一股再寻常不过的、燃尽的檀灰味。
她瞳孔骤然紧缩。
有人替换了它!
就在她眼皮底下,用一种她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的、干净利落的手法。
“封锁丙舍!”惊蛰的声音冰冷如铁,命令被瞬间传达。
影卒的动作快如鬼魅,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丙舍那处不起眼的墙根便被彻底封锁。
泥土被一层层掘开,三尺之下,那个本该埋着陶罐的土坑,空无一物。
只有一小撮混杂着朱砂的灰烬,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诡异的红光。
惊蛰捻起一点灰烬,在指尖碾开。
她立刻命人取来桃枝昨夜换下的香灰样本,两相对比,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事实浮出水面——这朱砂灰烬中,含有微量的龙脑结晶,以及一种只产自皇城西角地窟区的黏土。
乌婆!那个西域巫媪的影子,再次浮现。
“梦引术”并非依赖单一的施术者。
它像一场瘟疫,可以通过媒介悄无声息地传播、潜伏、扩散。
“掖庭狱!”惊蛰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翻身上马,直奔关押重犯的死牢。
她必须立刻提审绿藻,撬开她的嘴。
然而,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掖庭狱的狱丞一脸惶恐地跪在她面前,禀报说押送绿藻前往萧贵妃墓园的马车在半途突然起火,待扑灭时,犯人已暴毙。
当惊蛰赶到那条偏僻的巷口时,只看见一辆被熏得焦黑的马车。
诡异的是,车厢虽黑,绿藻的尸身却衣衫完整,仿佛火焰刻意绕开了她。
她躺在车板上,面色青白如生,唇角竟勾起一抹宁静的微笑——与数日前暴毙的近侍张延禄,如出一辙。
惊蛰强压下翻涌的心头寒意,亲自上前查验。
她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很快,她在绿藻的耳道深处,发现了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银丝,末端似乎曾连接过某种微型的共鸣器。
紧接着,她又在其贴身的袖口衬里,摸到一片早已干枯蜷曲的花瓣。
是夜合欢。
长生殿后苑独有的品种,只在子时绽放,其香气能数倍放大睡梦中的感官知觉。
一道电光石火在惊蛰脑中炸开!
她全明白了。
绿藻从未真正施术,她只是一个“音源容器”。
真正的操控者,那个藏在地窟深处的乌婆,借由她特殊的声线频率,如同敲响一口调准了音的钟,激活了那些早已散布在宫中各处、被种下“梦引”的“听梦之人”。
而每隔十日更换的特制香料,根本不是什么安神秘方,而是用来同步所有“听梦之人”精神共振的周期!
“彻查!”惊蛰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杀意,“查所有接触过尚药局秘香的宫人,尤其是近一个月内,出现失眠、耳鸣、幻听症状者!”
命令下达,暗卫系统高速运转起来。
当夜,神都的夜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稠。
惊蛰换上一身净秽司杂役的粗布衣,脸上抹了锅底灰,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地窟外围那片迷宫般的废弃建筑群。
在一处被封死的旧水道口,她停下了脚步。
一阵若有似无的低语,正从石缝深处回荡而出,那音节扭曲粘滞,如蛇行于沙,正是绿藻在长生殿吟唱的第七句咒语。
她不敢再靠近。
她从怀中取出一片打磨得极薄的铜片,是她根据前世的监听技术改良的简易声波传导装置。
她将铜片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双眼,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指尖。
铜片传来极其微弱的震颤。
她摒除那诡异的咒语声,凝神辨别着震动背后更深层的节奏。
忽然,她捕捉到了一段极其隐秘的编码。
三短,两长,间隔七息。
那是宫中更香女在交接时,确认对方身份的最高等级暗号!
一股寒气从她尾椎直冲天灵盖。
桃枝!
她不仅是帮凶,她已经被种下了梦,正在成为下一个“发声体”!
惊蛰的身影如离弦之箭,火速折返长生殿。
她几乎是撞开了熏阁的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桃枝早已不见踪影。
她冲进内里的香炉房,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炉火正旺,原本的苏合香早已燃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点极低、泛着幽蓝光泽的香料。
她不顾灼热,一把掀开铜胎珐琅香炉的炉盖——炉底那层她亲手铺下的白沙,平整如初,没有丝毫被动过的痕迹。
换香,并未通过物理手段。
惊蛰猛然抬头,视线死死锁定了高处一个狭窄的通风口。
那里,有一道微弱的反光一闪而过。
她不再犹豫,踩着器物架攀援而上,将手探入那仅容一臂通过的风道内。
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滑腻之物。
她将其小心翼翼地取出,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金箔。
金箔之上,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针尖,刻满了细密如蚁的符文。
它正随着炉火升腾的热流,在风道中轻轻颤动,发出人耳无法捕捉的次声波。
她将金箔取下,浸入一旁的水盆中。
金箔遇水即溶,幽蓝色的香料也随之化开,一行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小字,缓缓在水面浮现:
“梦不止于眠,醒亦可陷。”
窗外,本应静止的檐铃,忽然无风自动。
叮——
清脆的三声,与绿藻被捕那夜的死寂截然相反,却与桃枝口中的仪轨分毫不差。
惊蛰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冰冷的刀柄硌着她的掌心。
她看着水中那行字,看着窗外摇曳的铃铛,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原来……你们要的不是女帝疯,是要整座皇宫,陪她一起做梦。”
她眼中最后一点侥幸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杀意。
这场战争的规模,已经超出了暗杀的范畴。
这不是一个刺客能解决的问题。
她需要……更多双眼睛,和更多双干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