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的脸埋在惊蛰的肩窝里,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那几个字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碎片,带着水底的冰冷与腐朽。
惊蛰扶着她,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下急促的脉搏。
她没有追问,只是以一种平稳而坚定的力量支撑着桃枝,任由她在劫后余生的崩溃中寻找一丝依靠。
许久,桃枝的呼吸才稍稍平复。
她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失神地望着殿内跳跃的烛火,仿佛那光亮能驱散记忆中的黑暗。
“那晚……我奉命去熏阁清点新到的香料,要忙到很晚。”她的声音沙哑而飘忽,“子时刚过,我听见了琴声,很远,又很近,像从地底下传来的。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丝弦,倒像是骨头在摩擦。”
好奇心,是人性最原始的陷阱。
桃枝循着声音,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后苑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旁。
月光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坐在井沿,怀中抱着一具……用人骨拼成的琵琶。
桃枝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
那老妪并未看她,只是幽幽地拨了一下骨弦,问:“你想不想知道,陛下夜夜梦见的,究竟是谁?”
一句话,如魔音贯耳,钉住了桃枝所有的恐惧与理智。
“她没有逼我喝任何东西,”桃枝用力摇头,似乎想甩掉那段记忆,“她只对着我,弹了三下。第一下,我看见了绿藻姐姐的脸;第二下,我闻到了萧贵妃生前最爱的合欢香;第三下……我就站在这里了,手里拿着香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换香,娘娘就能回家。”
惊蛰的心沉了下去。
这比下毒更可怕,这是直接在意识中植入指令。
乌婆利用的,是宫人对旧主的思念与对女帝的恐惧,将这份情感扭曲成开启梦境的钥匙。
她安抚好桃枝,让她在暗卫的护送下回房休息。
自己则立刻返回密所,取出那片从香灰中提取、溶解了金箔符文的薄瓷片。
在宫中堪舆图与钦天监的星象历谱旁,她将那诡异的螺旋纹路与天体运行的轨迹一一比对。
她的指尖划过一张张图谱,脑中飞速计算。
月相、星位、节气……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乌婆的巫术体系中,却是放大“梦引”之力的增幅器。
最终,她的手指停在了一个节点上。
冬至。
三日后,冬至子时,阴气最盛,阳气初生,星辰交汇于玄武之位。
那将是“梦引”共振的最高峰值。
乌婆隐忍至今,必然是要在这一刻,发动那足以颠覆一切的终局仪式。
时间,只剩下三天。
惊蛰没有丝毫犹豫,带着这份足以让任何人胆寒的推论,连夜再入紫宸殿。
武曌尚未安歇,正临窗批阅奏折。
殿内静得只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惊蛰进来时,她甚至没有抬头。
“说。”一个字,冷硬如铁。
“陛下,臣已查明,梦魇的根源虽由乌婆而起,但其真正的凭依,仍是宫中历年积存的‘宁神散’。”惊蛰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此物一日不除,梦境便一日不散。臣请旨,立刻焚毁尚药局及各处所有‘宁神散’的库存与配方。”
武曌终于停下了笔。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凤眸在烛光下映出两点寒星,目光落在惊蛰身上,却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良久,武曌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与眼前事毫不相干的问题:“若朕在梦中,真的杀了你,你会恨吗?”
惊蛰浑身一震。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剖开了她所有用理智构筑的防备。
她对上那双探究的、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迷茫的眼睛,心头翻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酸涩。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帘,片刻后,才重新抬起头,迎着女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若您醒来之后还记得,那便……不算真杀。”
若您记得,说明您在最深的潜意识里,仍有清醒的认知,仍有那份独属于武曌的、掌控一切的理智。
只要那份理智在,梦中的杀戮,便只是虚妄的倒影。
武曌的眼神微微一动,那抹深藏的迷茫与暴戾,竟在她这句话中,悄然消融了些许。
她凝视了惊蛰片刻,那目光复杂到极致,有审视,有玩味,还有一丝惊蛰看不懂的东西。
最终,她轻轻颔首:“准了。”
惊蛰叩首谢恩,起身告退。
走到殿门边时,武曌的声音却再次从身后传来。
“惊蛰,”她叫了她的名字,声音比方才温和了少许,“你可知,朕为何独独留你在身边?”
惊蛰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因为,你从不跪着说话。”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道灼人的视线。
惊蛰快步走入夜色中,直到转过宫墙拐角,她才猛地停下,摊开手掌。
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刺骨的疼。
她明白,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利用与信任。
她们是彼此的刀,也是彼此的鞘;是清醒时的君臣,也是梦境中的囚徒。
她们被权力与秘密的锁链死死捆绑,早已成为这世间,对方唯一的同类。
惊-蛰没有时间沉溺于情绪。
她立刻调集了最精锐的十二名玄鹰暗卫,直扑枯井所在的地窟。
然而,当他们如鬼魅般潜入,看到的却是一座空荡荡的祭坛。
乌婆不在。
地窟中央,只孤零零地立着一架竖琴。
琴身由惨白的人骨拼接而成,琴弦是闪着幽光的银丝,上面还挂着十二枚小巧的铜铃,惊蛰凑近细看,瞳孔骤然收缩——每一枚铜铃上,都用古篆文镂刻着一个宫殿的名字:紫宸殿、长生殿、含凉殿、尚药局……赫然是宫中十二处权力要地!
这才是真正的“梦引”核心。
乌婆竟是以整座皇宫为琴,以人心为弦!
惊蛰强压下心头的骇然,仔细检查那具骨琴。
在琴箱内侧,她指尖触到一个微小的凸起。
用力按下,一块骨片悄然弹开,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藏着半卷被烧得焦黑的册页。
正是小尚宫林氏提过,早已被“焚毁”的,原始梦录!
惊蛰小心翼翼地展开残页,借着火折子的光,辨认着上面被烟火熏燎过的字迹。
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永昌元年八月初九,陛下梦至椒房殿,见先太后执烛而来,曰:‘汝既为人母,何忍弃亲子于屠刀?’……遂泣不成声,惊醒。”
惊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如此。
武曌最深的梦魇,从来不是朝堂上的政敌,不是枕边的背叛,而是身为一个母亲,亲手将儿子推上绝路后,那份永远无法摆脱的罪疚。
乌婆要的,根本不是她的命。
她要在这位铁血女帝的心上,用这份母性的痛苦,凿开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让它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分,腐烂、流脓,直至将她的精神彻底摧毁。
惊蛰立刻携残页返回,直接召见了小尚宫林氏。
在惊蛰调配的强效醒神经的汤药作用下,林氏那被药物和恐惧尘封的记忆,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浑身发抖,从床板夹层中,取出另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册。
“‘宁神散’……最初是先帝的宠妃……丽妃娘娘提议的。”林氏的声音颤抖而微弱,“名义上是安抚宫人,实际上,是用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朝臣家眷……让她们变得温顺、健忘……”
而乌婆,正是当年负责调制此药的西域医官之妻。
她的夫君因知晓太多秘密,在一次“意外”中被灭口。
她隐姓埋名,在宫中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株毒草,隐忍了整整三十年,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萧贵妃的死,恰好成了她点燃复仇之火的引信。
她不在乎谁当皇帝,她只想让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所有的掌权者,都亲口尝一尝那种“明知自己在做梦,却永远无法醒来”的绝望。
冬至前夜,万事俱备。
惊蛰设下了她的绝杀之局。
她命人在地窟入口处,密密麻麻布下百盏琉璃灯,每一盏灯的灯芯,都浸透了她以迷迭香、艾草、雄黄混合调制的药油,燃烧时会释放出一种能强烈干扰低频声波的气味。
子时将至,桃枝换上了绿藻生前的衣物,脸色煞白,手持一枚仿制的骨铃,站在祭坛中央。
她口中反复诵念的,是惊蛰根据梦引咒语的韵律,推演出的反向音节——那不成调的音符,像一把把钝刀,割裂着空气中无形的联系。
子时的钟声准时敲响,沉闷而悠远。
一道黑影,如期而至。
乌婆看着祭坛中央的“绿藻”,眼中爆发出狂热而激动的情绪,她嘶哑地呼唤着:“妹妹……”她伸出干枯的手,想要触摸桃枝的脸颊。
就在此时,惊蛰从祭坛后的阴影中缓步走出,声音比地窟的寒气更冷:“你等了三十年,可曾想过,真正被困在梦里的,是你自己?”
乌婆猛地回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惊蛰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猛地一挥手。
“点灯!”
一声令下,百盏琉璃灯被同时点燃。
刹那间,滚滚浓烟夹杂着刺鼻的气味涌入地窟,瞬间破坏了这里精妙的声场平衡。
桃枝口中的反咒与灯油气味混合,形成一股混乱的能量风暴。
“啊——!”乌婆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手中那具人骨琵琶的银弦,“铮”地一声,应声断了三根。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如一座风化的沙雕,颓然跪倒在地。
惊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俯视着那张刻满仇恨与岁月、瞬间苍老了下去的脸,轻声道:“梦,该醒了。”
同一时刻,紫宸殿内,龙床之上的武曌安然入睡。
她紧锁多日的眉头彻底舒展开,那总是紧抿着的、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边孤寂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帷帐之后,一直默默守护的惊蛰,看着她那张难得流露出安宁的睡颜,第一次,缓缓伸出手,覆上了她置于被褥外、那只因为常年批阅奏折而显得有些冰凉的手背。
窗外,地窟方向最后一缕扰人的青烟,终于消散在冬至夜凛冽的寒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冬至次日,紫宸殿外的积雪一夜未扫,厚重得像一封无人敢拆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