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声的节奏,缓慢而诡异,停顿的间隙长短不一,竟与那首她早已刻入脑海的《春蚕谣》,音律节拍,完全吻合!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惊蛰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巧合,这是信号。
傅怀贞那癫狂的血祭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阴谋的开端。
他以自己的死为号角,通过这全城皆闻的钟声,向潜伏在神都各处的同党传递着新的指令。
她没有片刻迟疑,身形一闪,如鬼魅般融入了逐渐散去的人群,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当夜,惊蛰没有回宫,而是直接去了主管神都治安的金吾卫衙署。
她亮出女帝亲赐的“天刃”令牌,那块玄铁令牌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让守夜的卫官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要的不是卷宗,而是全神都十二坊、四座城门,以及钟鼓楼本身,过去七日的巡更漏刻记录。
数不清的竹简被搬到了值房,堆得像小山一样。
惊蛰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卷卷地翻阅。
这些记录枯燥至极,无非是某时某刻,某地当值,一切正常。
但在惊蛰眼中,这些单调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套被无数人忽略的规律。
她将所有报时记录单独抄录出来,逐一比对。
神都报时,由钟鼓楼统一执行,晨钟暮鼓,每隔一个时辰,钟响一次,以示时刻。
误差,本不该存在。
然而,破绽就在这“不该存在”之中。
惊蛰的指尖停在了一行字上:巳时正,钟鸣六响。
神都以十二地支计时,巳时是白天的第六个时辰,钟鸣六响,本是常理。
但连续三天的记录都显示,巳时正的钟声之后,总会跟着一声极轻微、几乎难以分辨的余响。
更诡异的是,她调阅了乐府存档的钟律校准记录,发现每到巳时,那口主钟的音调,总会比标准音律偏低半律。
这一点点的偏差,对普通百姓而言毫无区别,但对于一个精通音律、时刻等待着指令的人来说,这微小的共振差异,就是最清晰的识别码。
多敲的一下,是密语的起始符。偏低的半律,是确认频道的钥匙。
惊蛰闭上眼,脑中浮现出《春蚕谣》的曲调。
她伸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模拟着巳时那一声声钟鸣的节奏。
“咚……咚咚……咚……”缓慢,凝滞,而后是一串急促。
这正是童谣里“春蚕食叶声簌簌”的节拍!
她猛然睁开眼,一个词汇从她前世的记忆中蹦出:声波加密。
他们利用了公共报时系统,将反叛的指令,编码进了全城人都习以为常的钟声里。
可光有信号还不够,必须有接收者。
“舞者代鼓鸣”……惊蛰脑中闪过《殉道录》上的这句话。
她曾以为这只是某种诗意的代称,现在才明白其字面意义。
舞者,不是真的在跳舞。
而是那些终日聚集在钟楼、寺庙、道观之下,假装听经祈福、随着钟声或诵经声身体不自觉摇摆的信众,尤其是那些眼盲的乞丐!
他们用身体的律动,像节拍器一样接收并记下这些特殊的钟响,再通过走街串巷的乞讨,将信息传递到神都的每一个角落。
声音,成为了他们反抗皇权的最隐秘的武器。
惊蛰瞳孔一缩,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交给门外等候的夜枭暗卫。
一个时辰后,夜幕下的北城破庙,被数十名黑衣夜枭围得水泄不通。
此地白天是乞儿的巢穴,夜晚则是密谋的温床。
惊蛰一脚踹开腐朽的庙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烛和汗酸的气味扑面而来。
庙堂正中,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带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围着一尊缺了半边脸的泥塑神像。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空中打着节拍,而那些孩子们,则聚精会神地跟着他的手势,用石子敲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错落的声响。
那文士,正是名单上的私塾先生,柳元度。
看到惊蛰带人闯入,柳元度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平静地停下手,将孩子们护在身后。
“拿下!”惊蛰冷冷下令。
夜枭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柳元度未作反抗,束手就擒。
惊蛰没有看他,而是走到那尊泥塑神像前,用刀柄在神像腹部轻轻一敲,传来空洞的回响。
她一掌拍去,泥塑的腹部应声裂开,从中掉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
惊蛰展开册子,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封面上三个字——《音律谱》。
里面的内容让她不寒而栗。
这本谱子,详细记载了如何将文字信息转化为不同的钟声、鼓点、甚至木鱼的敲击节奏。
更可怕的是,它建立了一套与二十四节气对应的变调规则,确保在不同季节,用不同的童谣作为“密钥”,随时更换编码,防止被破译。
而在谱子的最末一页,用朱砂赫然写着一行字:“若钟哑,则击瓮;若鼓沉,则踏地。”
惊蛰盯着那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这意味着,即便她此刻摧毁了神都所有的钟鼓楼,这套地下的声音网络,依然能靠着敲击瓦罐、跺响地板这些最原始的方式继续运转。
它已经渗透进了百姓的日常生活,无处不在。
就在这时,一名被夜枭抓住的少年突然挣扎着哭喊起来,声音尖利而充满信念:“你们是坏人!先生说,我们是在传圣音!是让我们将来不做哑巴的圣人之音!”
惊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点因愤怒而起的波澜已化为一片死寂的冰海。
洗脑,已经深入灵魂,将谎言变成了他们唯一的神明。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如昼。
武曌听完了惊蛰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凤眸深不见底。
她静静地看着那本《音律谱》,许久,才发出一声轻描淡写的冷笑。
“好一个‘圣音’,”她将谱子扔在案上,声音里带着淬了冰的杀意,“一群读了几天书的腐儒,竟也妄想执掌神器,教化天下。传朕旨意,即日起,神都十二坊及各州府钟鼓楼,尽数由羽林军接管,校律、报时,皆需按军法执行。凡擅自击钟、鸣鼓、聚众吟诵不明歌谣者,以谋逆论处!”
雷霆之令下达,殿内空气为之一凝。
武曌的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惊蛰,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封锁钟楼,只是拔除了他们的舌头。但他们的耳朵还在,心还没死。你打算怎么断根?”
惊蛰伏地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堵不如疏。臣请设‘蒙学监’,由朝廷选派信得过的教习,入驻神都乃至天下每所私塾、书院,统一审查教材,规范授课内容。将他们的‘圣音’,替换成我大周的‘王音’。”
武曌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把刀,终于不再只想着杀戮,而是学会了布局。
“准奏。”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告诫,“但你要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愚昧,却也最真实。他们需要一个能喊疼、能哭诉的地方,你若将所有出口都堵死,他们就会自己刨出一个通往地狱的洞来。”
惊蛰心中一凛,深深叩首:“臣,谨记陛下教诲。”
天牢最深处,潮湿而阴冷。
惊蛰亲自审问柳元度。
对方被绑在刑架上,却不见丝毫惧色,甚至连刑具加身都未曾哼过一声。
“傅司业已死,你们的《殉道录》也被我找到,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惊蛰的声音没有温度。
柳元度抬起头,乱发下的双眼亮得惊人,他咳出一口血沫,反问道:“姑娘可知,屈子为何要投汨罗江?不是因为国破,而是因为他写的真话,再也无人肯听,无人能懂。”
“那你呢?你所谓的‘真话’,就是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右手练字练到筋脉寸断,只为了模仿一个死囚的笔迹,去伪造一份让他死不瞑目的遗书?”惊蛰冷笑,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
“我们不是在撒谎,是在种种子。”柳元度目光灼灼,近乎痴狂,“一个谎言,说上一百年,就会成为史书上的一个字。这些孩子,就是我们的笔!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会长大,会入学,会做官,会写诗,会修史!到那时,他们会用我们教他们的‘圣音’,替我们写下真正的历史,替傅公他们,正名!”
惊蛰静静地听着,忽然,她抬起自己的左手,用那把随身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割断了小指上缠绕的绷带。
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新鲜伤疤赫然出现,在昏暗的火光下触目惊心。
“我也曾相信,正义需要用血来见证。”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柳元度不自觉战栗的力量,“但现在我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杀人,而是让他人因为你编织的谎言,心甘情愿地为你去死,并且至死不悔。”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柳元度听,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
这是武曌教给她的,最残忍,也最真实的一课。
当晚,惊蛰回到暗卫府自己的房间,召来了那个名叫砚冰的书童。
少年依旧怯懦,但在宫中几日,至少吃饱穿暖,脸上多了些血色。
惊蛰将一张干净的白纸与一支崭新的狼毫笔推到他面前。
“从今天起,你不必再抄《春秋》。”惊蛰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我要你学着分辨,哪些话是让你服从的命令,哪些话,是你可以相信的真相。”
砚冰颤抖着手,握住了那支笔。
这支笔比他以往用过的任何一支都要好,笔杆温润,毫锋挺拔。
他在纸上迟疑了许久,终于,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谢谢。”
惊蛰看着那两个字,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望向窗外。
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给这血腥而残酷的皇城,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柔。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沉闷的敲击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穿透了宫墙的阻隔。
咚,咚,咚……停顿片刻,又是一记沉闷的……咚。
三短一长。
惊蛰的神色骤然一凛。
那是《春蚕谣》第一节的节奏。
钟声虽哑,但瓮声已起。
他们换了传递的工具,一张无形的声音之网,依旧笼罩在神都的上空。
而在高高的宫墙之外,无数个黑暗的角落里,或躺或坐的乞丐,守夜的更夫,甚至某个小酒馆里假寐的醉汉,有数十双耳朵正悄然竖起,静静地聆听着这来自地底的“圣音”。
惊蛰的目光穿过夜色,望向神都陶窑所在的方向。
他们已经将城市的钟鼓变成了武器,将百姓的器皿变成了暗语。
他们已经掌握了固体的振动。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将城里的陶器与石器,都变成了自己的鼓。
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们可以拿来吹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