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晨雾未散,青石板上凝着薄霜,刺目的阳光裹着寒气劈头盖脸砸下来。
惊蛰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前先是一片雪白,继而腾起细密的金星,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眼皮底下扎。
她抬手遮住额头,指节发颤——这不是害怕,是神经被幻蛊啃噬后的余震,指尖每一根血管都在跳,像有活物在皮肤下爬。
姑娘慢着。张延禄的声音从身侧飘来,带着点刻意放轻的谨慎。
他举着青瓷盏的手悬在半空,温水的热气裹着参须香钻进惊蛰鼻腔,陛下特命太医院煨的参汤,补补元气。
惊蛰没接。
她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方才还能撑着石壁站起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地抖,掌心的血痂被抖裂了,渗出极细的红丝。
幻蛊的毒,比她前世接触过的任何致幻剂都阴毒——表面看是破心魔,实则在神经里埋了根刺,等月满时便要绞着疼。
她想起张延禄在紫宸殿按她喉结的暗号,又想起他袖中轻颤的铜牌,忽然明白:女帝要的从不是无坚不摧的刀,是能被疼醒、被药控、被恐惧拴住的活物。
影婆。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碎瓷片刮过石桌,你记下了什么?
廊下的老妪本在低头拨弄铜炉里的残香,闻言缓缓直起佝偻的背。
她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每一道都浸着岁月的沉郁,递来的竹册边角磨得发亮,封皮上沾着几点暗褐——不知是血还是茶渍。七夜呓语,共计三百七十二句。影婆的声音像旧绸子擦过粗陶,其中有六次,你喊同一个名字——林骁。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名字在记忆里沉了太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早把它和前世的尸山血海一起埋了。
东南亚雨林的火、林骁裂成两半的战术头盔、他血手攥住她手腕时的温度,突然像潮水般涌上来。
她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才勉强压下眼底的震颤。你怎么知道?
影婆没答,只将竹册塞进她怀里。
竹片边缘硌着她的掌根,像在刻字。有些人进不来,是因为心太干净;有些人出不去,是因为心太满。老妪的目光穿透晨雾,落在影窟黑洞洞的石门上,你是第三种——心空着,却装了别人一辈子。
身后传来靴底碾过霜的声响。
郑无咎不知何时整好了面纱,歪斜的疤痕被遮去大半,只露出完好的右眼,却仍掩不住眼底的惊涛。你能破阵,非因强大,而是因执念太深。他的声音比往日更沉,像在念诵某种戒律,真正的强者,不该被过去牵绊。
惊蛰缓缓转身。
她的粗麻斗篷还沾着影窟的霉味,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渗血的裹伤布。你说我被牵绊?她向前半步,靴跟碾碎一片薄霜,可你每晚亥时三刻都会去东侧焚纸亭,烧一张写满父兄罪状的黄表。她盯着郑无咎突然绷紧的下颌线,纸灰里有朱砂痕迹,是你用指尖蘸血写的——你怕墨汁不够重,盖不住心里的慌。
郑无咎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的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铜铃不知何时掉在影窟石地上了。你......
你在幻阵里放我的悔恨,是因为你自己从未赎罪。惊蛰的声音轻了,却像淬了毒的针,你挖别人的心,是想看看有没有和你一样烂的。
晨雾突然散了。
阳光直射在郑无咎脸上,将他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
他身后影窟的石门还敞着,像头张着嘴的巨兽,把这声质问吞进去,又吐出来,撞得人耳膜生疼。
张延禄的干咳打破了死寂。
他上前半步,袖中铜牌与玉佩相碰,发出极轻的响。陛下有令。他展开手中明黄绢帛,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尖细,影卒惊蛰破影窟幻阵,擢升夜枭,赐居紫宸殿西侧偏殿,三日后赴玄鹰阁习技。
惊蛰接过那枚玄铁令牌。
令牌边缘刻着展翅的黑鸟,喙尖的血痕是极细的刻纹,摸上去像道伤口。
她忽然想起武曌摩挲她血珠的模样——女帝爱这种带刺的礼物,既给你锋利,又让你疼。
当夜,偏殿的烛火熬到了三更。
惊蛰跪坐在草席上,炭笔在青砖墙上来回游走。
第一张图是影窟结构:通风口在西南角梁下三寸,香炉里的幻蛊粉通过竹管从暗格输送,监听的耳孔藏在北墙第三块砖后——她在幻象最烈时,听见过砖缝里的呼吸声。
第二张图是郑无咎的行为模式:卯时练刀,辰时查档,未时去后厨要加蜜的茯苓糕,亥时焚纸......最下面用粗线标着:每说你必疯时,铜铃三短一长。
原来你也怕。她对着墙上的图笑,炭笔在三短一长下画了个圈。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她眼底跳动的光——不是疯狂,是猎手锁定猎物时的锐。
她撕下墙上的炭纸,一片一片塞进嘴里。
纸灰混着口水咽下去,苦得她皱起眉,却笑得更欢了。
信息不能留痕,但必须入骨——这是她在影窟里学会的,比破幻阵更重要的生存法则。
第七日清晨,惊蛰路过西廊时,看见林七又在扫落叶。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从前也是影卒,如今总垂着脑袋,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无数道痕,嘴里喃喃:我没疯......我没疯......
惊蛰蹲下身,捡起一片带霜的枫叶,轻轻放在他扫帚前。
林七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她,像穿过一团雾,却在触及枫叶的瞬间,瞳孔微微缩了缩——那里有丝清明,像深潭底的星子,闪了闪,又沉了下去。
惊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懂了影窟的秘密。
那些疯了的、傻了的,不是失败者,是被刻意保留的警告标本。
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告诉每个进来的人:看,这就是不服驯的下场。
她转身走向玄鹰阁,颈间的银链随着步伐轻响。
那是武曌赐的,说是,实则刻着追踪的暗纹。
远处的宫墙之上,郑无咎伫立良久,手中的铜铃始终未响——他大概终于明白,有些刀,越磨越利,不是因为主人的手,是因为刀自己,想砍开这笼子。
玄鹰阁的飞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惊蛰仰头望去,朱漆大门紧闭,四壁的窗棂投下网般的影子。
她知道,门后是座空旷如墓的殿宇,四壁挂着历代暗卫的画像——只是此时,那些画像的面容还藏在晨雾里,模糊得像未干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