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大周最阴冷的地方,连光都带着腐朽的霉味。
审讯许怀安当日,惊蛰却穿了一袭素白深衣,广袖垂地,如丧考妣。
三千青丝仅用一根铁骨发钗松松挽住,钗头是朴拙的狼首,在昏暗烛火下,那狼眼仿佛闪着幽光。
许怀安被铁链锁在墙角,一身囚服,发髻散乱,却仍端着太医令的骨架,神情倨傲。
他以为将要面对的是酷刑与逼供。
然而惊蛰没有开口问罪,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她命人搬来一张矮几,一方蒲团,还有一套小巧的茶具。
她就坐在他面前,从容地净手、温杯、置茶,然后将泥炉上的滚水缓缓注入壶中。
水汽氤氲,茶香袅袅,在这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牢狱里,显得诡异而奢侈。
“你说你所做一切,皆为社稷。”惊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一边用茶夹分着茶汤,一边淡然道,“可你知道么,曲江池那三个宫婢,一个叫春桃,进宫五年,月俸从不敢乱花,都托人送回家乡,她有两个幼弟嗷嗷待哺。一个叫夏荷,她娘亲瘫卧病榻三年,就靠她那点钱买续命的药。还有一个叫秋菊,她本已获准明年出宫,与青梅竹马的货郎成婚。”
许怀安的眼皮跳了一下,随即冷笑:“乱世用重典,妇人之仁。为匡扶太子正位,扫清陛下身边奸佞,牺牲区区几个宫婢,值得。”
“值得?”惊蛰斟好两杯茶,一杯推到他面前的地上,另一杯自己端起。
她终于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刺入许怀安的眼睛。
“那你为何要在药中掺入致幻的‘梦骨香’?若只为杀人,一刀毙命,或是一剂鹤顶红,岂不更干净利落?”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残忍的剖析:“你想要的,根本不是她们的命。你想要的,是看着她们在幻觉中,心甘情愿、一步步走向湖心,自己溺死自己。你享受的,是这种操控他人心智、主宰其生死的快感。这与社稷无关,许怀安,这只关乎你扭曲的欲望。”
“你……”许怀安脸上的倨傲瞬间崩裂,血色尽褪,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赤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铜管那头,他能想象到女帝听到这番话时,会是何等冰冷的眼神。
惊蛰浅啜一口茶,不再言语。诛心,一语足矣。
审讯结束,惊蛰走出天牢,重见天日时,只觉那阳光都带着几分虚伪的暖意。
张延禄恭敬地候在外面,递上一方温热的毛巾。
“大人辛苦。”
惊蛰接过毛巾擦拭手指,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张延禄。
他的手,在递过毛巾时,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微颤。
他的眼神,在她转身的瞬间,朝她身后廊柱的上方,飞快地扫了一眼。
一个训练有素的内侍,不该有这种多余的动作。
惊蛰脚步未停,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去,只见廊柱飞檐下,悬着一只驱鸟的铜铃。
而在铜铃与梁木的接缝处,有一道极其细微、与木头旧痕颜色截然不同的新刮痕。
有人在那里,安装过窃听的细竹管。甚至可能,现在依然在。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冷笑。
武曌的铜管在明,是阳谋,是试探。
而这根竹管在暗,是真正的窥伺。
这张网,果然不止一层。
当夜,惊蛰回到察事房,故意将张延禄叫到灯下。
她压低了声音,神情却是一贯的冷肃:“许怀安虽已招供,但他背后的人还未露面。我怀疑,他与东宫之间,还有一份关键的信物没有销毁。据我排查,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是香雾亭。当年太子妃最爱在那抚琴,亭子底下有她亲手埋下的半片刻着鸳鸯的金箔纸,说是与太子的定情之物。我猜,另一半,就在那个主谋手里。”
张延禄听得心惊肉跳,连连点头。
惊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吩咐:“你,明日一早,带上最可靠的两个人,去香雾亭,把那地给我挖地三尺,必须找到那半片金箔纸!”
“遵命!”
她挥手让张延禄退下,吹熄了灯火。整个察事房陷入死寂。
然而,她并未就寝。
黑暗中,她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墙边,推开一道伪装成书柜的暗门,闪身进入了墙体之间的夹壁。
这里是前朝留下的密道,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却正好能将外面院落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三更天,更夫的梆子声刚过。
一道瘦削的黑影鬼魅般地潜入了香雾亭。
那人手里,赫然拿着一把小巧的铁锹,对着亭子正中的石板地,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
泥土翻飞,声响急促。
“拿下!”
惊蛰冰冷的声音划破夜空。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禁军甲士如狼群般扑出,火把瞬间照亮了整座庭院。
那黑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铁锹当啷落地,整个人瘫软在地。
当火光照亮他的脸,张延禄倒抽一口冷气。
竟是周延。那个畏畏缩缩、总在喂猫的小内侍。
周延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对着惊蛰拼命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主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奉命行事啊!”
惊蛰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死死钉住他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眼睑:“谁的命令?东宫?还是……更高的地方?”
周延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一咬牙,竟是要咬舌自尽!
说时迟那时快,惊蛰手中那根铁骨发钗不知何时已经滑入掌心,她手腕一翻,发钗尖端如毒蛇出洞,精准地点在周延的喉下脉穴。
周延浑身一僵,嘴巴大张,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连舌头都动弹不得。
“你现在说不出话,不代表以后不能说。”惊蛰冷冷地看着他,将发钗收回,重新插入发间,“等我让你说的时候,你会求着说出来。”
惊蛰没有将周延提入天牢,而是下令清空了察事司最里间一处废弃多年的旧狱。
她亲自检查过,这里的墙壁是实心的,没有任何传音孔道。
牢里,周延被绑在椅上,满眼绝望。
惊蛰拔下发钗,就着微弱的烛火,在布满灰尘的墙上划出一张简陋的宫殿布局图。
她点出几个关键位置:曲江池、香雾亭、玉阳殿、东宫察事房。
然后用线条将它们连接起来。
她指着其中一点,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每次去老槐树下喂猫,那只黑猫,最喜欢跳上哪一段宫墙?”
周延喉咙被封,无法言语,眼中满是困惑和恐惧。
在惊蛰逼视的目光下,他犹豫了许久,终于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了图上代表“东宫西廊”的那一段。
惊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雪消融般的彻骨寒意。
“那里,离太子书房的窗子最近。”她用发钗尖端在那个点上重重一戳,“所以,你们根本不是用猫传递密信。你们是用猫,来测风向。”
她的声音在空寂的牢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碎了周延最后的心理防线。
“许怀安在太医院焚烧药渣,萧玉娆在玉阳殿点燃熏香。只要风向是对的,那经过特殊调配的药香,就能精准地飘入太子书房。不同的香味,代表不同的指令。焚何信,见何人,杀何人……你们的密会,从来不是面对面交谈。你们,是用这满城宫墙都无法阻隔的香气,在编码,在传递情报。”
周延彻底崩溃了,眼神涣散如死灰。
谜底,终于完全揭开。
当晚,惊蛰连夜撰写奏折,将整起案件的来龙去脉、盘根错节的联系、利用药香传递情报的骇人手段,一一详述。
但在写到最后一行,准备呈交御览时,她却停笔了。
她盯着那份足以让东宫万劫不复的奏折,沉默良久,然后决然地将其撕得粉碎。
她重新取来一张宣纸,另写了一份平淡无奇的结案陈词:曲江池三婢女之死,系因私情争风吃醋,失足落水;萧贵妃久病失德,言行无状;太医令许怀安用药不当,治下不严。
以上诸人,均已伏法。
写完这份敷衍的公文,她才将那份真正详细的、撕碎后又被她重新拼合的真本,小心地封入一个黑漆木盒,交给了张延禄。
“去,把这个送到紫宸殿偏阁的书案上。”她低声命令,“记住,是偏阁,陛下批阅密奏的地方,非诏不得擅入。放下就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张延禄领命而去。
惊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紫宸殿的方向。
她知道,那份奏折放在那里,就是一个死局。
东宫的眼线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偷,去毁掉。
而他们能动用的,最不起眼、最不会引人怀疑的工具,只有一个。
果然,次日凌晨,天色未明。
惊蛰就站在察事司的望楼上,远远看着一名内侍强行拉扯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快步穿过空旷的宫道,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那个身影,正是哑童阿萤。
他被人捂着嘴,弱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挣扎,却无济于事。
惊蛰的目光平静如水,看着那抹瘦小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巍峨的宫墙尽头。
风吹起她的衣角,她拢了拢衣襟,轻声自语。
“现在,轮到你们表演了。”